《冷烟》
文/王若虚
A.摩尔和七星*
她喜欢抽七星，而她喜欢吸摩尔。
她们是在学校西门火锅店门厅的烟摊前认识的。学校里抽烟的女生本来就是凤毛麟角，会在同一个小烟摊上相遇概率更是小之又小。
七星涨价了，她翻遍钱包，除了两张百元大钞便没有其他零钱。边上的她拿着摩尔却没急着离开，又抽出张一元纸钞给小贩，转身便走。
她冒失地要追上她，衣角却钩住了放烟的木板，一瞬间，各种万宝路、三五、骆驼、船长雪茄撒了一地。等她收拾完香烟拿着七星跑出门厅，那个她已经消失在西门外的学生人海。
她只记住了那个墨绿色的香烟盒，那种烟叫摩尔。
七星是体育课健美操班的课代表，每周二四清早老早要起来负责给其他学生的晨跑敲章。那个周四临近元旦假期，不少学生都提早逃课回家，晨跑的人很少，她百无聊赖地做跺脚取暖动作，忽然眼前一亮，站在眼前的是摩尔。
她笑着看了她一眼，瞧瞧四下无人，一口气在她的卡上连敲了四个章。摩尔看着她的动作，惊讶地扬扬眉毛。七星却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作声。
摩尔收好体锻卡，抿抿嘴角，说，谢谢。
七星做个小鬼脸，讲，不客气，以后一直来我这里敲吧，我每周四早上都在这里。
摩尔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答她说，你就叫我七星吧。
摩尔点点头，道，好，七--星。
B.登喜路*
他只抽登喜路。
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表演如何将登喜路的烟丝浸泡在热巧克力里滚煮，然后滤去烟丝，把香草冰淇淋浇在巧克力上，淋上朗姆酒，最后用松木火柴点燃。
她和其他人一样，有幸尝了一小口这种被称为“黑白维苏威”的甜点，然后世界便变得不同。
那晚尝过他制作的甜点的女孩很多，唯独却被她吸引过去，因为他不像别的女孩那样要他的手机号码，而是递过来一根烟，烟身上用紫色水笔写了十一位数字，然后自我介绍说，我叫七星。
我叫登喜路。他接过烟，毫不示弱地说，然后拿出一只Zippo*，点燃了那支烟。
他们便这样认识。
第二天早上七星这学期八周来第一次去上美学概论课，刚进教室就看见隔着讲台和老师交涉的登喜路。老师看见七星，觉得面生，不悦道，你也是第一次来？
七星点点头，看看登喜路，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老师恼怒，长大的嘴巴弥漫了股红双喜的味道：就你们这样还好意思来？还想不想期末考试了？！现在都第八周了，求我也没有用我告诉你们！！
七星忽然半鞠了个躬，说，老师再见。说罢转身就走。
登喜路看了看她的背影，也半鞠个躬，跟着走出教室。七星没走远，就在教学楼大厅外的大理石台阶上坐了下来，嘴里放上一支烟。
登喜路在他身边坐下，把那只Zippo递到她跟前。
那支烟开始被点燃，火花四溅。
C.臭氧
他不抽烟，所以她管他叫臭氧。
她染了头发烫了小波浪，于是他管她叫方便面，但平时还是称她，摩尔。她喜欢摩尔这个名字，不仅因为她抽这个牌子的烟，也因为摩尔（mol）是化学里的一种计量单位。
不管你信不信，她是化学系的第一夫人，他是数学系的首席才子，就像他们在高中时那样，每次月考都分别把着年级里这两科的头把交椅。
但是他们的情感没有交集，因为她的另一半在美国念医科，一个比她大一届的高中学长，他们的交流依靠Hotmail，每星期打一次为时十五分钟的越洋电话。
每次打电话，摩尔都像天主教徒做弥撒，而负责在边上为她掐时间的，总是对数字最敏感的臭氧。
臭氧坚持认为，中国电信局克扣了0.35秒/名义秒的话费，因为每次他的秒表还没走满十五分钟，电话显示屏就开始提醒时间已到。这样算下来，其实摩尔应该可以多告诉伯努里几件事情，比如最近又买了哪些衣服，高中同学里谁又出国谁又自杀之类的事情。
摩尔自己反倒觉得无所谓，唯一好奇的事为什么臭氧管她的他叫伯努里。
臭氧一付教授上课的学究相，敲敲桌子，问，你们化学系不上概率论这么伟大深邃的课程吗？记住，一切都是概率，概率！
摩尔看他一付鄙视众生相，说，你等着，我去实验室拿点东西。
拿什么？臭氧不解地问。
王水。摩尔别他一眼。
D.艾喜*
她偶尔才抽烟，抽的都是韩国的艾喜，纤细，修长，一如她本人。
他和她在学校的学习互助中心网站上认识。他需要补外语，来通过第三次四级考试；她则需要有人知道她的高数C，而她自己来自外语系，英文说得几乎和中文一样好。
她通过他认识了一个抽摩尔的女生，而那个女生又认识另一个抽七星的女生。这所学校女生一万二，三个抽外烟的女子齐聚一堂却难能可贵。
概率，一切都是概率。他摇着脑袋在一阵烟雾里说，模样分外可爱。
艾喜无意中看到七星手机上她和登喜路的大头贴，欲言又止。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呢？一切可以埋藏在深深的烟灰之下，在那里一切被覆盖，与空气隔绝，不会被点燃，甚至爆炸。
可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通过臭氧又通过摩尔，告诉七星她所知道的登喜路的过去情史和声名狼藉。
七星不信，直到不久的某天亲眼看到登喜路和另一个女孩拥抱在一起。
那支烟的两根烟丝燃到尽头，烧着了过滤嘴，世界充满了焦味。
她消失了四个小时，再次出现时已经换了号码换了发型，只有那浅蓝色的七星烟盒如影随形，只是烟盒已空。
有烟吗？她失踪又复出后见到疯狂找了她四小时的摩尔，如是说。
摩尔原本要打她一巴掌的欲望化作了在她苍白疲惫的脸上轻轻摩挲。
一群人在酒吧安慰七星，艾喜有些歉疚，纤细洁白的手指抚慰七星的肩膀。只有摩尔注意到她右手小指上的银环和臭氧右手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幸福的小男人。去洗手间的路上趁四周没人，摩尔这样说他。
我会让她戒烟。臭氧摸着右手小指，信心十足，像只灌满煤油的都蓬*打火机，气焰高涨。
E.烟盒
香烟的火光能点亮微弱的光芒，也能烧痛你的手指头。
艾喜没有戒掉香烟，被戒掉的只是臭氧自己。
他面容忧郁，声音疲惫，对摩尔说，给我一支烟。
摩尔给他烟，却不给他打火机。
没油了，她说，明显是在撒谎。
臭氧看看她，笑，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蒙黑色小牛皮的银制香烟盒，烟盒一边嵌着一只瘦窄狭长的打火机。他点上烟，咳嗽，头往后仰仰，深吸一口气，把烟盒推到她面前。
本来想送给她的，现在不用了，你留着吧。
摩尔的手指抚慰着纹理精细的皮革，冰凉，细腻，让人联想到清晨海港的雾气，还有辛辣的海员烟丝的气息。
谢谢，很好的礼物。她说。
他又吸了口烟，忍了许久，还是讲，她骗了我。
摩尔点点头，却道，可你也在骗我。
他弹烟灰的手势定住。
这只烟盒，是用来摆放普通尺寸的香烟的，她抽的却是艾喜，比一般香烟长很多，有专门的烟盒。你若真是为了送给她，决不会买这个型号。
臭氧掐断香烟，把手指凑到鼻子底下，很仔细地闻着：香，且苦，是成人世界的味道。
你没有骗过我么？他问。
摩尔忽然不想去看他的眼睛。
F.烟灰
七星苏醒过来的时候，摩尔刚洗完头发，湿漉漉的披挂下来，像刚出生的棕黄色的小海蛇。
两个人都没说话，像两支点然后意外熄灭的烟，弥散淡淡的味道，却都已经冷却。
昨晚摩尔在学校草坪这里找到醉醺醺的七星和一堆空的啤酒罐头，然后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她弄回自己的公寓。
七星那天刚知道，登喜路走了，定居澳洲。走的时候他充满遗憾，那个抽七星、笑靥如花的女子，消失在朦胧烟雾的另一头，一如他们结识的时候。
臭氧那晚告诉摩尔，一切都是艾喜的骗局。她是登喜路的前任女友，那次她看见七星和登喜路的大头贴，一个阴谋便在烟灰中诞生。从那些杜撰出来的情史到七星目睹的那个对登喜路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孩，艾喜就是那幕后的导演。
她不能忍受登喜路因为七星而离开自己的现实。
她即使做坏事，也那么完美。
呵呵。
至于臭氧本人，上帝保佑，他是枚可爱的小棋子，但在七星离开登喜路、艾喜回去找他仍遭拒绝后，便毫无利用价值，就像根燃烧过，最后丢弃一旁的火柴。
臭氧喃喃，概率，一切终是概率。
他不知道，那晚艾喜在另一个地方同样酩酊大醉，只是身边没有她自己那个版本的摩尔。
有烟吗？醒来的七星终于问，表情像孩子一样单纯，洁白，易碎。
摩尔摇摇头，说，七星，我戒烟了。
G.烟蒂
时间暂时倒退，烟雾驱动轮回，七星在床上梦呓，摩尔的手指头划过她的脸庞。
七星，敢爱敢恨又单纯的七星，摩尔如此羡慕你。
他把醒酒汤放在床边，手插裤袋。孩子气的他难得有这么温柔居家的一面，虽然他只会煮面和下馄饨。
你不打越洋长途了？
摩尔收回手指，看看他，说，既然已知，何必设问？
这么多年来，她其实从没跟大洋对岸的那个人通过电话，每次通话都是她在自言自语自导自演。刚进大学他们便在心灵上分开了，Hotmail，电话，一切皆虚妄。
属于摩尔的那支烟没有抽完，因为根本不曾点燃。
她只是装作幸福，断绝他的希望，所以，概率为零。
臭氧和氧气在分子式上只有一步之差，但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氧气，对吧？
他拿起椅背上的大衣：我走了。
她没有说话，眼看着门合上。
门一开一合带进来的冷风刮倒了她夹在烟灰缸上的棕色的烟。烟灰缸是她进大学后二十岁生日时他送的礼物，外面一圈刻着五个小篆：寂寞清烟冷。
寂寞清烟冷，她自己想出来的诗句，却没人对出下句，他不能，她自己也不能。
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大衣口袋里多出来的银制烟盒呢？
摩尔不知道。
注释：
*七星（MildSvn）：日本国际烟草株式会社扛鼎之作，烟盒浅蓝，味道寡淡，极受女士欢迎。
*摩尔（Mor）：美国女士香烟，其中短摩尔通体棕色，有清凉的薄荷味，最早流行是在上世纪90年代。
*登喜路（Dunhill）：年诞生的英国烟，距今百年。不过与之同名的男装品牌似乎更为人熟知一些。
*艾喜（Ess）：韩国著名女士烟，烟身极其细长，能在众多香烟中被一眼认出。
*Zippo：美国著名打火机品牌，任何一个抽烟的年轻人（18岁以上）梦寐以求的东西，以外壳“酷”而闻名。
*都蓬：法国产的高级打火机，价格是一般Zippo的好几倍，是成功人士对品牌打火机的不二选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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