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排版开膛手在风之皮尔城

年,破产珠宝商人之女瑟芬尼·安德斯加乘坐巨轮去往纽约港。她在那里遇到一个奇怪的养鳗人。这个人后来成为了她的丈夫。

养鳗人问年轻的瑟芬尼·安德斯加:“你知道为什么自由女神总是站在纽约港?”女人回答:“因为她高举的是象征自由的火炬。”养鳗人说:“不,因为她没法坐下来。”养鳗人还问了瑟芬尼·安德斯加一些其他的问题,他并不刁难她,总是把那些古怪的答案老实地告诉她。后来有一次,轮到瑟芬尼·安德斯加提出一个问题。“你养的是什么鱼?”“一些不寻常的鱼。”养鳗人说,“这些盲鳗能从大鱼的鳃钻进肚子,吃它们的内脏……有个家伙曾经在一条鳕鱼的肚子里找到上百条盲鳗,鳕鱼的内脏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就像秃鹫撕扯原野上的尸体?”“不,不只这样。盲鳗吃完之后会咬穿大鱼——肚子、脊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然后钻出来,寻找下一个猎物。”瑟芬尼·安德斯加又问了一个问题。或许她其实不该这么问。“它们来自哪里?”养鳗人指给她看一个漂流瓶。瑟芬尼·安德斯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巨大而精致的漂流瓶。它像一件皇家摆设,却在养鳗人简陋的家中被尘埃蒙蔽为一件枯萎的器皿。“没错,它们当然来自海洋。”年轻的女人抚摸着漂流瓶喃喃自语。养鳗人告诉她,漂流瓶里还曾经装着一沓纸。他不认识上面的字,但纸上标出了一座岛屿,那或许是一张寻宝图。出于这种想法,他把这些写满了奇怪文字的纸全部保留了下来。瑟芬尼·安德斯加向他索要了这些纸。它们通通泛黄,有一种非常遥远的气息。写下这些字的人有一种透彻的绝望,这种绝望力透纸背,从那个未知的故事溯源地跨越了茫茫海洋,扑面而来。她感到那是另一个女人的笔迹。翻阅这一沓纸,就好像翻阅一本神秘日记。日记的主人从自己的少女时代写起。这一夜,瑟芬尼·安德斯加在冰冷的纽约港养鳗人小屋坐到天亮,她感到自己正慢慢接近一个可怕的真相。她在昏暗的灯光下感受着一个与自己如此不同的女人所经历的一切。虽然瑟芬尼·安德斯加懂得这种文字,但是她却无法翻译出那个小岛或者城邦的名字。一个夜晚之后,她在晨曦到来的微光中抬起头,看到黛蓝色的大海在窗外起伏呼吸,大海之上矗立着自由女神像。她盯着女神灰色的眼睛,不断重复着脑海中的几个音节,它们在那个女人的笔下反复被提到。这些音节最后终于凑成了一个名字:风之皮尔城。一个有月光也有血流,有亲吻也有死亡,充满了疯狂、罪恶、熟悉的气息和冰冷的绝望的温柔之乡。本来,我可以成为风之皮尔城最年轻的尸体化妆师。但是在我费尽力气长到十三岁的时候,我的姐姐却也仍旧活得十分健康。她刚满二十岁,看起来还要过上很多年才会死掉的样子。所以当人们说起风之皮尔城最年轻的尸体化妆师时只会想起苏。我讨厌我姐姐!我们这个家族是风之皮尔城里唯一世袭的尸体化妆师家族,按照古老的传统,每一代只能有一个尸体化妆师。他的名字会在洗礼的时候被确定下来,沿用尸体化妆师专用的姓氏。到了苏这一代,这个姓氏属于我。听说我出生的时候逆位了,脚先出来。这带给我的家族一场灾难——我的母亲难产死掉了,而我的父亲,医院的途中车祸身亡。我就在风之皮尔城乱成一团糟的这一刻出生了。我响亮的哭声已经不再有“生”的意思,它被各种各样的哭声所掩盖。那些哭声自然是冲着“死”而去的。人们都来吊唁我的父母——后者那还没有被清洗干净的身体就摆在产房的地上。伤口处凝固的血液在这一天的傍晚时分看上去浓艳无比,好像散落在地板上的字母玩具。我被手忙脚乱的护士用纱布包裹成一枚硕大的茧,只露出一张脸来。他做完这些之后立刻把这个几乎不会啼哭的东西忘记了——所以我人生中的第一天是在产房的角落里独自度过的。房间的中央躺着我死去的父母。这个重大的疏忽导致那位世袭护士判断错了我的性别。在风之皮尔城精确的世袭系统之中我被登记为了男孩,拥有了法定的专有姓氏。风之皮尔城突然失去尸体化妆师的混乱导致祖父只好违背传统,首先教会七岁的苏成为一名尸体化妆师。在此后的十三年中,全城的人都在翘首盼望着我赶快长大。他们那顽固不化的心中还是希望有着“专有姓氏”的人来为死去的亲人修整面容,好像那样死掉的和活着的都会更心安理得一些。为了这种期望,我像一个男孩那样长大了。我穿男孩的衣服,玩男孩玩的游戏;人们叫我时,那个名字其实属于一个男孩;而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个男孩。我的祖父却再也不可能拥有一个真正配得到他姓氏的孙子。他为那对可怜的儿女上了人生之中最后的油彩。他们双双带着诡异的微笑入土,被埋葬在风之皮尔城的地心深处。春天的时候来了一个马戏团。那天我正在马修家的火药店里帮他分拣不同的火药。马修是我唯一的朋友。他的家族是风之皮尔城的世袭火药制造商。马修今年十四岁,精通各种火药的制造方法和用途,过不了多久就会接替他的父亲成为一名烟花师。当他看着那些黑乎乎的玩意儿,仿佛就已经可以看见它们死在天空的模样。他的血统让他可以一眼看尽火药的一生;就好像苏和我天生就懂得如何给各种丑陋诡异的脸庞画上漂亮的油彩一样。我们这儿的火药只有一种用途,那就是做成烟花。火药变成烟花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然后它们就死了,变成永恒的、黑色的灰烬。我们正在作坊的阁楼上忙着做烟花,奇异的弦乐就是在这个时候传进我和马修的耳朵的。我透过阁楼的窗户向外望去,一队穿得花花绿绿的外乡人正翻过白色花岗岩雕琢成的街道和楼梯朝着这边走来。不少窗户打开了,很多人都伸出头来看这群热闹的家伙。这个奇怪的队伍里有一个双头侏儒、一个魔术师和一个胖子。也许他们是个新来的马戏团。偶尔有外乡人的船只在风之皮尔城的码头停留,上面下来的不仅是盐、布匹和珐琅烟斗,还时不时有些怪人,比如一个金发的驯兽师或者一个逃亡的异教徒。这些外乡人不收岛上的贝币,而是使用一种更加坚固、色泽各异的“蜡币”。它不像珍珠、玳瑁,或者我见过的任何一种天然宝石。它有大有小,并不规则,按照重量来计算。重量越大,越值钱。除此之外,他们还会带来各种奇妙的把戏。他们统统来自风之皮尔城之外,来自浩瀚海洋上的某处。他们用来制造船只的材料也是风之皮尔城没有的,所以我们的人从来不出海远航——这儿的人造不出那样坚固的龙骨和甲板。走在马戏团队伍前面的一个,估计是个重要人物,穿着艳丽又拖沓的礼服,不断地挥着帽子致敬。最末的一个却是个小丑,他的个子非常小,一路上都在蹦蹦跳跳地乱扔着传单。那个魔术师套在一张巨大的扑克牌服装里,戴着一枚白色的面具。这使得他看起来很修长,他走路的样子好像是一张苍白、高挑的纸牌。无意间我被面具在阳光下闪出的亮光刺痛了双眼,发觉魔术师的眼珠子正藏在面具背后盯着我。“马修!”我大声怪叫。马修不耐烦地放下手里的火药筒,走过来问:“见鬼啦?”“来了个马戏团。”我说,“你看……”可是当我扭过头去,却发现魔术师看向别的地方去了。他的面具因为不再朝向我,所以刚好被某处投下的阴影所笼罩。魔术师的面具上只露出了瞳孔,没有嘴。那汪阴影从面具上扩散开去,像一个无声的符号。这个安静的剪影,与所有的欢乐气氛显得是那么地格格不入。我们住在岛上,不是城市里,所以风之皮尔城是岛的名字。它的四周是大海和大海还有大海,大海是鸽子眼睛的灰色。风之皮尔城每天都在死人。同时婴儿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降临、生长、成熟,然后又死亡。婴儿出生的时候护士把他们包裹起来,放在育婴室里。若干年过后,当他们死亡时,烟花为他们绽放,而尸体化妆师也将出场,画上生命结束时温暖湿润的油彩。产房的隔壁躺着死去的人们。新生的婴儿和沉默的死者只有一墙之隔,一切都像沉睡在豌豆荚里的两排豆子一样精确。就像水手被叫作“哈努曼”,烟花师被叫作“佛兰尔”一样,人们把尸体化妆师叫作“泽昂珐”。这是一个专门的姓,意思是跟在死神脚后的人。死神光临过的地方,接着就会有尸体化妆师登场。我从小就跟着祖父在风之皮尔城里到处转悠,去那些刚刚失去了亲人的人家中,听他们在窃窃私语中小声哭泣。他们往往把亲人的遗体停放在客厅,上面蒙着黑色的丝绸,不留神的话你会以为那是一架钢琴。死人往往是最低调的人。不过这一次,死的是个外乡人。这下可由不得他,风之皮尔城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苏出门的时候絮絮叨叨地整理了她那个装满了蜡和刷子的工具箱,她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去看看那个死人。马戏团里的双头侏儒死了。这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事。死在风之皮尔城的总是风之皮尔城的人——但是现在那个侏儒死了,就像一只死耗子卡在了齿轮上,精确运转着的风之皮尔城突然陷入了无法控制的小小疯狂之中。对于我来说,一点不觉得介意。我喜欢跟在苏的屁股后面偷偷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侏儒死在昨天。今天,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们从马戏团所住的大篷车一直蔓延出来,直到十字街的裁缝店前都还站着不少人。人人都在讨论着死去的外乡人。我和苏挤到大篷车跟前的时候已经累得浑身是汗。到处都是人,活人把死人包围了。可怜的马戏团老板,他多么希望这些人其实都是来买票看戏的!这会儿我既没有兴趣去看苏怎么收拾一个死人,也没有兴趣看外乡人的马戏——何况现在他们都在围着死去的侏儒打转,已经暂停表演马戏了。我从帐篷肮脏油腻的下摆爬了进去,爬进没有人看守的马戏团。空荡荡的巨大帐篷,舞台正中有一束光,没有观众,也没有表演者。啊,不过也无所谓。至少现在这个地方是我的了。我一直梦想着可以一个人坐在帐篷里,哪怕没人出场来为我表演。这样的情景就像风之皮尔城一样捉摸不定又实实在在。我一直觉得我所长大的地方其实只是一个更大些的帐篷而已。千百年来精确上演的生老病死只是光阴的一瞬。我们住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面,等待着观众进来。而这些冷漠的看客却从来不曾真正地融入我们的生活之中。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种荒唐的念头。包括马修。他是一个好男孩。诚实善良。如果他知道我这样想会很难过。我没有告诉过他我一直盼望着离开风之皮尔城。那些外乡人总是神神秘秘的,说他们来自遥远的大陆。因为海平线是弧形的,海水会落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去,所以风之皮尔城的人,永远不可能用望远镜看到外乡人口中的“故乡”。是的。就连最高最高的白色灯塔,也无法让你看到他们的故乡。他们只说愿意说的话,这无疑使这些外乡人隐藏在内心之中的冷漠加倍地表现出来。所以除了提问和听取千篇一律的回答,我不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然而此刻,当我独自一人坐在马戏团帐篷里,心情已经开始愉快起来。这些木头做成的长条木凳被来来回回的观众们(确切地说是他们的屁股)擦得油亮油亮的。曾经涂过红漆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鸡血似的,有点儿难看,但叫人快乐。我闭上眼,再睁开。这是一个游戏,四周没有人的时候,我经常这样玩——闭上眼,再睁开,下一个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可能就是开膛手。这个被称为“开膛手”的男人神出鬼没,从不按常理出牌,我相信他会比外乡人友善得多。他是我“离开风之皮尔城”这个伟大计划的一部分,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当然大部分时候我睁开眼看到的都是祖父和马修。突然我看到在深红色的帷幕之后,露出了魔术师的脸——那张戴着白色面具的,毫无表情的脸。魔术师的瞳孔透过面具上的孔洞盯着我。我站了起来。这时他伸出一根食指,竖在面具上原本应该是嘴唇的位置。“嘘——”我仿佛听见他这样说。接着,他整个人消失在了帷幕的后面。我追了过去,那里却什么也没有,只听见帷幕外面的人正吵吵嚷嚷地议论着死去的侏儒。“可怜的人。”他们说,“凶手把他从头到脚对剖成了两瓣儿。”我们只在一种情况下会把对方从头到脚对剖成两瓣儿。那就是当出海的人归来,渔获里有乌贼的时候。对剖开的乌贼方便晾晒,风干的乌贼皮可以用来制作一种叫作“呜朗”的乐器。它发出的声音有点像木棍打在一堆湿衣服上。乌贼还有一个用处,就是用来喂养抹香鲸。抹香鲸是海里的大块头。它们有时候会吃下乌贼这样不好消化的东西,肚子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它们分泌出一种像蜡的东西,最后变成名贵的香料——龙涎香。并不是每一头野生抹香鲸肚子里都有龙涎香,所以风之皮尔城的香水制造师会把买来的抹香鲸圈养在靠近岸边的海水围场之中,用乌贼来饲喂它们。饥饿的抹香鲸往往吃了一肚子乌贼,却无法消化它们的鹦嘴。这样,它们就分泌了一肚子的龙涎香。围场里还养着一些盲鳗。盲鳗是一种没有颌的丑东西,有些像海蛇。我不知道乌贼、抹香鲸、盲鳗,最后怎么变出了香水。但是我见过一些裸露在沙滩上的巨型骨架。那是被盲鳗啃噬得干干净净的抹香鲸骨架。其中一次,鲸鱼那巨大的眼窝里还残留着一些带血的肉丝。一只食腐鸟从空中落下,准确地落在了那个悲伤的空洞里,开始优雅地享用一顿美餐。马修说盲鳗是一种没有感情的生物。它们钻进抹香鲸的肚子,吃光这些大块头的内脏——其实抹香鲸吃起来就像木屑的味道,只有盲鳗愿意吃木屑。它们一生中除了在和自己交配之外,就是吃、吃、吃。但是它们不会碰龙涎香。所以香水制造师只需要每个夏季去他的海水围场撒网就行了。他能从浑浊的海水中拉上来好几百公斤的龙涎香。当一个海水围场里的抹香鲸被盲鳗啃得精光,香水制造师就会撤掉围栏,让这里荒废掉,然后沿着海岸线建一个新的围场。旧围场里的巨大骨架总是在退潮之后显露出来,几十甚至上百具森森白骨搁浅在沙滩上。它们的近旁是再也回不去的,蓝得发亮的大海。而那些圈养在新围场里的灰色皮肤的大块头,它们静默在水中,连一丝细微的哀号声也没有。处理一个被从中间剖成了两瓣儿的人,这让苏愁眉不展了好几天。但是我也怀疑那些人是胡说,因为把一个人分成两瓣儿需要无比大的力气——而且即使你做到了,他的内脏也会流得满地都是,神经和血管像虫子一样蹦跶出来。没有凶手愿意挑战这样恶心的场面。除非他在黑暗里这么干。然而漆黑一片的情况下,谁又能把人准确地分成左右两瓣儿呢?“或许是某个夜游的人。”有人这样认为。因为那些夜游的人没有视力,却可以在海边最高的白色围墙上狂奔——围墙顶上的宽度只有小孩儿的手掌大。当这些市民之中的阴谋家前来询问苏的时候,她没有让他们得到满意的答复。“那个侏儒本来就是两瓣儿。”苏说。我的家族有一本书,上面用图画的形式记录着我的祖先所修补过的每一张面孔。苏从这本书里找到了很多个几乎相同的案例。那些死于二十九年前、五十八年前、八十七年前……或者更早更远年代的可怜虫刚好也是被人剖成了两瓣儿。似乎每隔二十九年,风之皮尔城就会发生一件古怪的事。最最古怪的地方在于,这些事件有着如此多的共同点:死去的外乡人、剖成两瓣儿的尸体、精确的时间间隔。后来,我从别人的说法中进一步了解到刚刚死去的那个侏儒——他的身体器官完全对称地长着,包括他用来吃饭赚钱的那两个头!而他的身体当中,有一扇竖立的隔肌,这扇隔肌很方便让他的左右两个身体一会儿合拢一会儿分开。如果凶手不那么早杀死他,风之皮尔城的观众就可以在马戏团的帐篷里观看到这项奇异的表演了!马戏团老板声泪俱下地告诉那些爱管闲事的人,他用九百二十一克蜡币换来的这个侏儒是多么出色。于是那些听了这几句哭诉的人又开始到处绘声绘色地讲述双头侏儒会如何表演:首先,他走上马戏团的舞台中央朝大家挥帽子致意,然后他会跳一段舞或者玩一会儿扔球的小把戏。接着,他开始表演魔术:一个分裂成两个。当观众们鼓掌认为这是一个真正的魔术,并且确信无疑马戏团拥有一对双胞胎侏儒的时候,他旋转三百六十度,让大家再看个真切——天哪!我们以为的两个侏儒,其实是同一个侏儒的这一半和那一半!这些人议论纷纷,仿佛他们亲眼看见过这场表演似的。而对于死者尸体的处理,因为他是个在风之皮尔城死去的外乡人,所以大家把这个像葫芦一样被剖开的人沉到了水里,算是海葬。不久之后,为那场海葬吟唱的诗人就暴毙了。这让风之皮尔城暂时恢复了以往的缄默。人们在第二个人死后的大部分时间都选择闭嘴。毫无疑问,现在人人都相信开膛手已经来了。我对开膛手的故事很着迷。但是其实最困扰我的并不是开膛手,而是风之皮尔城。这就是我在讲到风之皮尔城时,只说了两句话的原因。因为我无法解释那些让我感到不安的东西。比如风之皮尔城为什么如此之白。它是一座纯白色的岛屿。经年的白色花岗岩被雕琢成它的嘴唇、手指和躯干。我们住在纯白色的屋檐之下,走在纯白色的街道之上。而这座白色的岛屿四周,却有三十七个热气球——五颜六色、硕大老旧的热气球。它们各自从天空中垂下一条坚固无比的绳索来,绳索的一端牢牢地埋在花岗岩之中——这会是谁干的呢?那些热气球一个个都巨大无比,它们所需要的火焰和气体却似乎永远也无法用尽。在我出生之前的某个久远的时代,这些颜色绚丽的东西就已经开始飘浮在我的岛屿上空了。剩余的不安来自海水。海水到底盛装在一个什么样的容器里?为什么无论朝哪个方向望去,海平线总是一条弧形?如果盛装海水的是一个古怪而不稳定的容器,那么我们的风之皮尔城势必也有一个古怪而不稳定的根源——因为这个容器同样盛装着这座岛屿。几乎所有人都反对我提出诸如此类的“古怪”的问题。除了马修。他既不反对,也不支持。有时他会叹口气,看着我,什么都不说。从遥远陆地来到岛上的外乡人在这方面却很善于开口。他们说,海平线之所以是弧形的,那是因为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圆球状的大土疙瘩。风之皮尔城只是其中很小的一粒沙。我喜欢这比方。它一下子解决了两个问题:首先,风之皮尔城并不像那些用木材造成的船一样——它是用沉重的花岗岩做成的,所以必须得有谁(比如风之皮尔城的第一个人)用热气球把它吊起来,这样我们的岛屿才不至于沉没;另一方面,幸好如此沉重的风之皮尔城只是更广阔世界中的一粒沙,不然它就会因为太重而落到世界的另一面去——那真是可怕的事情!等我长大了,就只好倒着给死人化妆;而马修就得学会倒过来放烟花!然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奇怪的事不止一件——风之皮尔城是一个只有入口的地方。只有外面的人来到我们这里,我们这里的人却从来没有出去过。那些外乡人管这里叫作“世界尽头的风之皮尔城”。诗人则说在波涛的长诗中,这里是最后一个句号。曾经有个喝醉酒的码头工人(他的名字叫作窦禄,是世袭的码头工人)不小心昏睡在了一条外来的商船里。夜里商船起航后他醒了过来,看见天上有两个月亮。正在他吃惊的时候,假的那一枚月亮落进了海里。窦禄现在还是在码头上工作。他的话却没有人信。人们说酒鬼什么都能看见,但没一样是真的。醉酒的人在野地里看见鹿和狼走在一起。有时他们还能看见青蛙一样的人在夜里发着银光的海面上沉浮。这些都是瞎说。就好像窦禄看见假的月亮从天空中掉下来了一样。可是我喜欢听那个酒鬼讲的故事。“假的那个月亮不怎么发光。”窦禄对我说,“屁股上冒着一团火……”“掉下来之后呢?”“不知道,后来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想开膛手讲的故事一定比窦禄的还好听。我相信开膛手并不是真像传说中的那么残忍。然而不管关于他的传闻有多么丰富,人们却连开膛手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有见过!传说这个被称作开膛手的男人喜欢沿着海岸线旅行。他轻轻松松就能乔装成一个浪荡公子、钻石商人、淘金者或者拓击手。他向每一个水手和酒保挑战,也乐于向每一个良家妇女和艺妓讲述自己的故事。他的故事包括各种丰富的桥段,充满传奇色彩,并且被一位世袭的诗人概括成了二十四种基本的结构。然而你当然不能依凭着这点线索去找他。只有蠢货才会以为开膛手有可能露出蛛丝马迹。他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以不同的身份认识人、杀死人。这些人也许曾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兄弟、英雄、恋人或者别的什么。但他其实只是他们的死神。他会在心里像他们爱他一样,真心爱过一次吗?也许吧。连真正的死神都无法追上开膛手。如果你听见传令者的声音在海风里大叫着那些枯萎的死者的名字——开膛手或许已经到了另一个大陆,开始他迤逦的旅行或者新生。他是海洋和大陆上最最有名的人。传闻说他已经来到了风之皮尔城。人们都叫他开膛手。却没有谁真正地见过此人的模样。“很显然,那不是开膛手干的。”马修说。我忘记这么说过了没有:他是个除了脸色稍微苍白了点外,浑身上下都让人觉得踏实的家伙。所以我同意,或许这两起谋杀都和开膛手无关。要么他还没有动手,要么他根本就还没有来。但是他可能已经来了。他藏身在携裹着盐粒的海风中。当人们在咸涩的空气里谈论着海上昏沉沉的太阳的时候,他拉紧自己的风衣领子,低着头,缓缓走过风之皮尔城永无止境的白色街道。他的到来使风之皮尔城在夜晚显现出别的面貌,塔楼、房屋、旗帜、井架、泊岸的渔船在奇异的灯光和乌黑的夜空下好似巨大的刑具。它们沉默地伫立在原地,鲜血的味道却从这些沉默里涌出。我想他此刻就在风之皮尔城这座白色的岛屿之上。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为什么人们如此惧怕他?我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谈起他的名字,我从来没有感到过恐惧。相反,我一直渴望见到他。让他认识我。从我发现风之皮尔城是广袤世界里的一座孤岛那天起,就一直希望有人可以带我离开这里。离开风之皮尔城。偶尔到来的船只不会带走这里的任何人。窦禄是迄今离开风之皮尔城最远的人。他的见闻本来应该写进关于我们的岛屿的某本书里,但是风之皮尔城从来没有任何有关历史的记录——由于我们没有世袭笔录官,所以在窦禄死后,他的疯话将再也没有人能够听到了。因为我把离开风之皮尔城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一个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穿梭于浩瀚海洋和神秘大陆的男人身上,所以我由衷地期望这个男人千万不要真像传说中那样是个冷血的刽子手。我曾经梦到过他三次。有两次他都是以马修的样子出现——十六岁的马修和接近三十岁的马修。当然,我还没有见过这两位马修,但是在梦里我却知道那就是马修。我问过会玩纸牌的张素贞女士,她说这样的梦表示我希望不仅是我自己,风之皮尔城的其他人也都应该离开这里。她几乎什么都知道,但却不肯告诉任何人有关开膛手的具体情况。“他是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只有一次,张素贞女士不小心泄露了这样一句天机。我的祖父因为常年在地下室工作以及和死人打交道,有着一张苍老而且泛白的面孔。新来的那个马戏团里,神秘的魔术师总是戴着一张白色的、没有嘴巴的面具。另外,马修也长着一张苍白的脸,不出意外的话,他长大后也会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所以张素贞女士的提示可以说毫无用处。马修认为这只能说明连她的陶瓷碗都无法揭示开膛手的真面目。另外,她无法接近死人。一旦知道某处有死人,她会立即晕倒。所以风之皮尔城的世袭治安官对她不怎么尊重,他是个实用主义者。如果这位灵媒在破获谋杀案方面很有帮助,他求之不得——反过来,这位灵媒一靠近凶案现场就会不省人事,那么他决不肯示好。所以和实用主义者打交道的时候你得学会胡说八道。你的每一句废话都会被他小心翼翼地记录下来。记得越多他越开心。鉴于此,当治安官问我侏儒死去的那个傍晚在做什么时,我故意说我在和马修钓鱼。“你确定你们是在东南方的那个废弃船坞里待着,直到星星出来?”“没错。马修钓得比我多,而且那些八杜哈鱼很喜欢他,他钓的几乎全是八杜哈鱼。”事实是,那天从下午开始我就没有出门。我待在家里帮苏做了很多傀儡娃娃。晚饭后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有时候,我会搞不清楚醒着和做梦的区别。搞不清楚现实和梦境的区别。就像我搞不清楚那么多次“闭上眼,再睁开”这个游戏里,那些“脸色苍白的男人”中到底谁是真正的开膛手一样。你害怕夜游症患者吗?我的祖父总是睡得很浅,所以他能在夜里看见一些可怕的事情。比如某位他挚爱的家人,毫无表情地从窗户外面爬进来,慢慢走向房间的深处,接着藏在窗帘底下,像猫一样蜷曲成一团,舔着自己的手指。空气里会弥漫微薄的腥甜。记着,不可以叫醒夜游人。不管他是孩子还是大人。所以我的祖父从来不会在我舔着自己手指的时候叫醒我。在他浑浊的眼球里,总是映现出窗帘的马蹄莲色和那个熟悉的孩子的黑色剪影。一些带着腥味的红色液体沿着她的黑色短发和小腿滴落下来。他试图阻止她在夜里出去。然而他至今都不知道她到底去过什么地方。而他那苍老而又警惕的嗅觉,总是让他的内心一阵战栗,不敢猜测那气味到底是什么。隔天吃饭的时候,马修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他家的窗户边冲我打招呼。过去每次开饭前,他总会探出半个身子,用全风之皮尔城的人都能听见的嗓门喊我的名字:我闻到你在吃什么了,炸南瓜的滋味真不错!或者:今年的冬花鱼太瘦小了,你觉得呢?只要我走到窗边去就能看见他。脸色苍白,快乐无比。这天他没有站在窗户边冲我喊一个字。苏用汤匙敲着盘子,不停地看我。这让我很不耐烦。终于她先开口了。“你的办法也不错。我差点做了不该做的事。”“你在和我说话?”我抬眼瞄了瞄她。“当然。”她放下汤匙,“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你要明白,我们不能失去你。”“你是说死人的事吗?”“是的。”“我不会死。”“对,这也是我要告诉你的。”苏看着我,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也许……你出卖朋友的行为会让祖父和我为你难过,但是至少现在没人怀疑你——这很好。”“出卖……你在说什么?”“没关系,我们原谅你了。毕竟你才十三岁。救赎的道路还很长。”她说着说着很奇怪地哽咽住了。这副表情让我厌恶,我把椅子往后一抽,站了起来。“苏,你是个神经衰弱……”她哭着想抓住我的手,我躲开的时候手臂被她的指甲划出了两道血印。“我们不能失去你。”她看起来真的很像突然失控的疯子,“如果他们相信死人的事情是马修干的……那我们从此就闭嘴,再也不说一个字……”“马修?”“是的。”苏重新用她那双让人讨厌的充满泪水的眼睛望着我,“幸好你对治安官撒了谎。你没有告诉他你那个傍晚是在和我一起做傀儡娃娃吧?治安官去询问了马修,马修告诉他自己在阁楼里搓火药的绳子。他没有证人,但你有。治安官相信你们一起撒谎了。”“我……”我吃惊地望着苏,“你疯了!你对治安官说了什么?”“我说我们一整夜都在做傀儡娃娃。”苏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难看地微笑着,“这是事实,不是吗?”“他就为这个怀疑马修?”“是的,侏儒死去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火药粉末。世袭火药制造商之子,案发时间没有人作证到底在何处,还教唆朋友撒谎——你知道,这让治安官的注意力完全从查找夜游症患者上转移过来了。”我的目光落在苏平坦干瘪的胸口上,不想再和她说话。我远远地绕着她走近桌子,拿走了我的盘子。苏并不知趣,她还在我背后絮叨不停。“从现在开始,你不能离开家半步。”“你又在发什么神经?”“回到你的房间去,祖父已经把你的窗户钉死了。你进去,过会儿我要来锁门。”“祖父?不可能,他远远没有你糊涂。”“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你这个……吃生肉的夜游症病人。”苏突然歇斯底里地对我喊。苏是我认为最应该死掉的女人。她有一具滑腻的身体。我小的时候被她抱在怀里,感觉就像挨着一条呼吸急促的、躺在岸上垂死的鱼。她的脸呈现出一种很轻的姿态,那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轻的椭圆形。——没有血色,很少有表情,多数时候,你会从那张脸上看见盛开在冥界大门的百合花。而一旦苏成为一个死人,这一切都会改变。我对她的憎恶,那些滑腻腻的恶心,都会消失。我相信那些醉酒的水手是因为我也看见过奇怪的景象。在夜里,我看见夜幕那黑色的穹顶好像旋转木马似的转动起来。一个星座追赶着另一个星座。直到它们变得越来越快,最后连成一条条银亮的线。我看见我的父母。他们起初挂在遥远的天空里,好像夜幕中有小衣钩钩住了他们的衣服领子。然后,他们也随着巨大的星空转了起来。那个时候我心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我的父母已经死去了。他们下垂的手脚在夜空中像风筝那样摆动,他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我再也无法从那些银亮的线和墨汁一样黑的宇宙深处认出他们来。我只把我看见的告诉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苏。我以为她也看见过我们的父母挂在夜空中的景象。结果那个女人给了我一耳光。我一整天都待在空旷的房间里。窗户因为被无数的木条封锁,只能透进一点点阳光。这些阳光在抵达我眼眶的路上,被窗帘又遮去了大半。光线渐渐暗下来之后我点了一支蜡烛。它燃烧的气味让我想起三个人:苏、祖父,还有马修。接着我想起了更多的人。我在心里想着他们,时间就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苏在门底下开了一个很小的口子,递水和食物进来。她来送过两次晚饭,都被我塞了回去。我光着脚坐在石地上,额头冰凉,脚心却滚烫。屋子空旷、阴冷而昏暗。这一切都让我感到很失败。苏控制了我。这个无耻的女人,她还污蔑我是夜游症患者,夜里总是跑出去吃生肉。我发誓——如果我真的吃生肉——我会先吃掉苏。祖父在傍晚时分回到家。让我失望的是,原来把我关起来真的是他的主意。他来到我的房间用缓慢低沉的嗓音说了很久。主要是回忆生下我的那两个人。他说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他们本来不应该死去。最后他说了和苏同样的话:“我们不能失去你。”祖父是唯一发现我在夜里会出去游荡的人。所以他和苏——我的另一个亲人——商量之后认定,那两桩夜里的谋杀案很可能是我干的。这真是荒唐!风之皮尔城的人都是些死心眼。如果他们认为你是夜游症患者,那么很自然就会因为你身上残留的那些带着腥味的液体而认为你有吃生肉的习惯,接着他们会和一场新近发生的无头谋杀案联系起来——真是完美的推测,正是你这个“吃生肉的夜游症患者”弄死了那些可怜虫。人人都会这样想。哪怕你最亲近的人。风之皮尔城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座疯人岛。我毫不怀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够有幸见证这一天。夜深人静之后我还是睡不着。疯狂的局势总是提醒人更要保持清醒。为了不在昏昏沉沉中错过什么事,我尝试闭上眼睛在脑海里回忆曾经的梦境——这样我就能随时“醒”过来了。在我那有关开膛手的三个梦里,有一次是这样的:先是和苏在厨房里大吵了一架,然后我跑了出去,在海边遇见了穿着灰色衣服的开膛手。他正在用面包屑喂海鸟——从叫声判断,是食腐鸟。(食腐鸟会吃面包屑吗?)梦里一直响着一种单调而快乐的弦乐,音色却不知怎么的又有些像『呜朗』。这个时候一个巨大的热气球落下来,里面掉出六个治安官,他们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治安官们吹着口哨,一片混乱。有人在喊:“抓住他!他就是开膛手!”而这一切在我眼里是那么简洁、缓慢。我勇敢地走向开膛手,带着他用不可思议的速度跑掉了。我清楚地记得这位开膛手的样子。他是十六岁的马修。比现在的马修强壮一些,皮肤是小麦的颜色,手指还是那样苍白,握在我的手上很温暖,甚至出了点汗。那六个从热气球里爬出来的治安官,在我们身后追赶。我和我的开膛手——十三岁的我和十六岁的马修——在这个错愕的时光中奔跑。洁白的街道一直绵延下去。所有的曲折都变成扣人心弦的转机。我们跑啊跑啊,跑出了一身的汗水,就像海水的味道。腥甜的,从我的头发和小腿上滴落。是的,这种汗水和海水混在一起的,熟悉的味道。它开始在空气里弥漫,越来越接近我。它从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散开来,一步一步,从梦境之外走向我。就在它扑面而来的那一瞬间,我睁大了双眼。马修伸出手掌,捂住我的嘴。他的手心里全是汗。他的身上也都是汗。他一定刚从海边的某条街道过来。月亮在夜里引起大海的表情,于是走过海边的人会遭遇潮汐。这些夜行人的衣衫会浸满大海的味道,变得腥甜而潮湿。“跟着我。”他松开手,看都没看我一眼。“你打断了我的梦。”我小声问,“你怎么进来的?”“还记得衣橱里那个耗子洞?”他走向屋子的一角。“记得,可是难道你会魔法,能把我们变小?”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短促地叹口气。“我把它挖到足够大了。”他说。老实说,我并不害怕死人。因为你知道死人什么也不会做,却完全无法想象活人会干些什么。在我还是个摇篮里的婴儿的时候,苏就常常拿着死人的东西逗我。一只折断的手指或者一块肿胀的耳朵。上面总是挂着一些金光闪闪的装饰品,我挥舞着手在空气里乱抓,一边发出急不可耐的尖叫,直到苏把这些手指、耳朵或者别的什么塞进我肥胖的手里。我用一个婴儿可能有的最快的速度把那些金光闪闪的东西捋下来,趁苏不注意的时候放进嘴巴。是的,有些东西是注定的。我注定会出生在尸体化妆师的家庭。注定会因为一场可怕的事故而拥有一个本不该属于我的姓氏。注定不会像苏一样,一点也不。我会像个男孩那样长大,而她是个女人。我的祖父喜欢把我放在他工作室西北角的一张吊床上。他在工作的间隙会抬起头来,无限慈爱地看我一眼。然后接着躬下身去为死者涂抹油彩。最初我并不明白祖父和苏到底在做什么。等我稍微长大一点,就总是冲着他们笑。对于他们当着我的面所做的任何行为,比如,用温热的蜡来重塑一张被风暴毁掉的脸,或者用尖角的工具在死者面部雕刻出一条生前被人们所记得的皱纹——以便他死后依然被人们所认得——我都会发出婴儿那含混不清的笑声。等我再长大一点,我明白了我为什么会笑,因为我从骨子里喜欢那份工作。这栋老房子的地下室里堆放着大量的用具。其中最多的就是蜡。这和外乡人所使用的“蜡币”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他们的蜡币坚固、艳丽、昂贵,而我们的蜡柔软、晦暗、低廉。这些蜡总是呈现出一种微微湿润的样子,让人觉得既恶心又兴奋。给蜡加温并不用太高的温度,祖传的做法往往是把蜡块放进一口铜锅里,再把锅架到火上烤化。干这玩意儿的时候需要炭火,而不是别的任何一种火。你得保证蜡总是在温热的状态。不能蒸发。不能燃烧。不能沸腾。只能温暖而柔软,好像一锅煮烂的肥肉。这种工作完全不同于马修家族的工作。他们需要的是一瞬间的爆发而不是持久的热量。这也决定了我们是两个命运不同的人——我以后会成为风之皮尔城唯一的尸体化妆师,而马修则会成为一个放烟花的。所有的一切在我们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从这一点上来看,死人和活人倒是完全平等的。人的去向并不是由自己决定——对于死人,他的亲属为他选择墓地;对于活人,他的一生已经被风之皮尔城精确而悠久的传统安排得满满当当。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连我都看得出来。所以,我将来所要做的工作,其实在我出生前就已经被一双冥冥之中的手安排好了。我唯一的不满是,为什么要有苏这个姐姐?如果没有她,我已经开始为死去的人捏着蜡做的嘴唇了。现在,一切都和梦里相反了。我没有从厨房飞奔出去,而是从自己家的衣橱里,爬进一个黑暗、肮脏、狭长的耗子洞。我没有能够拯救开膛手,倒是马修来救走了我。他也没有着穿开膛手的那件灰色衣服,而是平时常穿的那件灰白色的薄衫(背上画着两根交错的鱼叉,那是有一年夏天我用一块少见的蓝色石头涂上去的,竟然还没有褪色)。在我们逃出很远之后,趁着可以稍微慢一点前进,我在月光下观察了身旁的马修——我最最熟悉的马修——发现他的脸色没有变成小麦色,个子也没有长高。原来我的梦境预示了完全相反的事情。可是那六个治安官又怎么办呢?这么说来马上会出现六个手捧丰盛晚餐的妇女?然而在我们沿着白色的海岸一直走到东南边的废弃船坞时,这六个天使般的妇女都没有出现。我饿得打哆嗦。月光好像冷霜一样。在进入船坞之后,马修拿出他藏在破木箱里的一些吃的给我。“治安官怀疑我杀了人。”他的声音像往常那样平静。“我听说了。”我仰着头把鱼子酱从锡盒倒进嘴里,“苏和祖父都知道那不是你干的。他们以为是我干的。”“为什么?”“因为他们说我……”我含了满满一口鱼子酱,虽然本来这种时候应该表现得严肃而愤怒,“说我是夜游症病人!”马修看着我。他的眼里浮现出我所熟悉的笑意。但是这种笑意渐渐消失了。“你相信吗?”他问。“这当然跟说白乌鸦会……降落在张素贞女士的屋顶上一样荒唐!”“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曾经看见过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不要害怕,我跟踪过你几次,你只是从沙子里捡了一些牡蛎来吃。不能叫醒夜游的人,否则会很危险。后来我会赶在你之前把海滩上的牡蛎都捡走……”“原来那种熟悉的气味。”我渐渐明白过来,“那种腥甜的气味,真的是来自大海。”“是的,所以,你知道之后不要觉得害怕。”“我不害怕。”“这很好。”他说。“明天一早我们就能回家了吗?”“不行。治安官会把我们抓走。”“别担心,我会每天带吃的来给你——如果你真的被抓起来了的话。”我说。“不止是我,你还不明白吗?不能回家,因为他们要找的人不止是我。治安官一开始只是怀疑……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现在对此深信不疑:是我谋杀了侏儒,而你谋杀了第二个——那个诗人——逮捕令上有我们俩的名字。所以我们不能回家。”我瞪大眼睛——风之皮尔城越来越不可思议了。“真可笑!”我说。“他偏偏相信这一点。”“祖父和苏还以为让你转移了治安官的注意力,他就会忘记调查夜游症患者。可是我们忘记了有两个死者——你和我,刚好一人干掉一个。”马修忍不住笑了起来,接下来他说:“至少还有一个人知道真相。我们可以从她那里寻求到帮助。”“是的,是的,多么奇妙啊,我们将像两只白乌鸦一样降落在她的屋门前。”风之皮尔城有一位人人都认识的张素贞女士,她什么都知道。比如,她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白色羽毛的乌鸦。她还总是喜欢花大价钱去买龙涎香制成的香水。她用三个房间来储存各种味道的香水,却从来不真正使用它们。这多半是因为她已经八十四岁高龄了。至于她为什么总是收集龙涎香,我想是因为如果要把这些香水换算成抹香鲸的话,她必须拥有一个大得无法想象的海水围场,而她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子半步的缘故。另外她还是位玩纸牌的行家,不仅会玩赌钱的纸牌,还会用纸牌占卜。我也曾把看到的那些奇怪的景象——告诉过苏的那些——告诉她。她同样不相信我,不过并没有给我一耳光。“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生孩子。”当我告诉她关于旋转的夜空和变成银线的星星时她说,“孩子总是不可理喻。”张素贞女士家里有一个跟人的脑袋一样大的陶瓷碗和一只黑猫。但是她没有孩子,所以也就没有继承人。她是这里少有的拥有“专有姓氏”的女性,在她之前,她的家族总是由男人来继承世袭巫师。她是风之皮尔城的第一个“女巫师”,也是这里最后一个“巫师”。有人相信只要你够惹她喜欢,她就会把陶瓷碗借给你,让你瞧见自己临死时的样子。她说风之皮尔城的大部分人都不会死在自己的床上。“他们会死在恐惧的高潮里。”她这样说。人们喜欢听她描述她从陶瓷碗里看到的一切,而她那神奇的占卜法力也让人着迷。聚众的占卜活动不定期举行。我和马修去过几次这样的占卜会。大部分时候是在世袭钟表匠奥古斯都家的地下室里。在那里每一个求问者都会得到一张纸条和一支笔。张素贞女士会指挥所有人把问题写在纸上,并且要求写的时候不能给别人看到。当人们写好之后,要把纸条揉成一个小纸团。接着,她把这些纸团收集进一个据说蕴藏着不知名的力量的大海螺里(当然是个死的海螺)。张素贞女士的招灵行动就此开始。她朝陶瓷碗中注入一些清水,对着碗里念大约四十分钟咒语。那是和“另一个”世界沟通的一种语言。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埋着头等待结果。每当这个时候,张素贞女士的黑猫总是躺在火炉边的地毯上,用一种尖锐的眼光扫视着每一个人,让你恨不得被它撕碎也不想再被它多看一眼。直到女巫师停止念咒,开始用双手的指甲刮着海螺壳,发出一种刺耳的摩擦声,那只黑猫就腾地起身,伸个懒腰,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她从海螺之中挑选出一个纸团,握在手里,感应着冥冥之中的某个声音。张素贞女士开始说出她冥想、念咒及占卜的结果。那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某位灵异的先知通过陶瓷碗告诉她的。“奥古斯都。”她总是从那些捏成一团的纸条之中准确地挑中主人的纸团,“我想这个纸团是属于你的。你想问我,会生金蛋的蛇是否藏在十字街朝向地心的地方,是吗?”钟表匠满心虔诚地低着头答道:“正是这个问题,伟大的张素贞女士。您是如何感应到我的问题的?”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通过与我所托付的一位神灵的对话。”张素贞女士一边回答,一边打开纸条,确认那的确是钟表匠奥古斯都的纸条,而他也的确问到了生金蛋的蛇之后,满意地微笑了一下。她对他说:“流言总是不可信的。事实往往更加简单。去白色灯塔试试运气吧。不过,那种蛇非常具有灵性,通常只会被它们喜欢的人见到。”“神灵保佑您,张素贞女士。”张素贞女士把已经打开过的纸条放进另一个海螺里。从揉好的纸团中挑选出下一个。短暂的冥想过后,她占卜出了这张纸条的主人。“马修。”她说,“风之皮尔城唯一获准持有火药的年轻人,是的,我猜这张纸团是属于你的。你想问我,你能否照料某个事物,并且使其永恒不朽,是吗?”“我真希望您不是当众把它说出来。”马修说,他的脸在露出来之后显得更加苍白,“不过,这确实是我的问题。”人群中又响起一阵骚动。“介于瞬间与永恒之间的一种冥想。”张素贞女士回答说,“愿望能否达成,是最难以预测的一种问题。不过,你至少会在有生之年照顾到某个事物或者某个人,使其比焰火更加绚烂夺目,也比焰火的生命更加长久不息。”张素贞女士打开纸团,确认那的确是属于马修的纸团,而问题也和冥冥之中的对话所告诉她的相差无几。她微笑地看着他。马修在惊讶之中仍然保持着平静的语气,他说:“神灵保佑您,张素贞女士。”就这样,每当张素贞女士准确地感应出了在场某个人的问题,人们就抑制不住地发出惊呼。前者则对此习以为常,平静得好像这种奇异的能力存在于宇宙中的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而我一直想问的,其实是与开膛手有关的问题。虽然我一直都没有这么干过。女巫师一定会觉得我疯了——比起我亲眼所见的那些奇异的景象,开膛手更是一种虚构和臆想。而且万一我比马修先被抽出来,他就会从张素贞女士口中知道我有多么在乎开膛手——如果那样的话,一连几天他都会给我一张别扭的臭脸看。然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更愿意花点代价去预知别的事情——那些在他们看来显得意义重大的事情。比如,酒馆里的哪个女人今天晚上愿意和他们走,或者这一季的马其马耳鱼是否还是顺着洋流来到东南边的海湾,等等。“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在别人眼里却成为了至关重要的部分。”马修说,“这就是我们和他们的区别。”我在一边帮他搓着亚麻绳子,不知道怎么接话。“这只是大人和小孩的区别。”过了一会儿我想到可以这样说。对于未成年人来说,另一些事情要更具诱惑力一些。比如开膛手的故事,比如盛装着风之皮尔城的容器,比如突然到来的马戏团,比如被人对剖成两瓣儿的侏儒。比如我们自己。趁着天还没亮,我们来到了张素贞女士的家。她睡得很轻,夜里一丁点动静都逃不过她的耳朵。虽然这对耳朵已经毫不停歇地使用了八十四年。在邀请我们进去之后,张素贞女士为马修和我煮了一壶热腾腾的海藻茶。(真可怕,也许正是这种难喝的饮料保持着一个人清醒的睡眠!)“你们看起来很憔悴。”她陷在沙发里,用一种老年女士特有的耐心口吻说。张素贞女士一生未婚。也许她从陶瓷碗注满的水中看到了自己将会生下一个男孩,她害怕失去一根肋骨,然后把命丢在孩子降生的时候。此刻,在她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我和马修却指望着这位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想要的老女士的帮助。“我们遇上了麻烦。”马修看了我一眼,“我们明天一早就要被逮捕了。治安官怀疑我们是杀人凶手——只有您能够证明我们是清白的。”“为什么你们相信我就能证明呢?”“因为您有扑克牌和陶瓷碗,即使您不在现场,您的魔法也可以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过陶瓷碗了。”“女士,请相信我们。”马修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可是我却没有请求过你们相信我。”“您一定知道真相。”我说,“只需要说出真相就行了。”“真相……”女巫师面朝着我,她在微笑,“真相不过是一只飞鸟,你或许看见过,也或许没有看见,又或许看错了。”我不再说话。很显然,这位老女士辜负了我们的信任,她甚至根本不需要谁的信任。“如果你们留意过的话……”张素贞女士又开口了,“在我的占卜会上,奥古斯都从来不缺席。”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但是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她猜谜语了。“那么为我们占卜一次吧,哪怕这是最后一次。”马修轻声说。马修永远用那种苍白的姿态和人讲话,真难想象他以后怎么去放焰火。或许为他的苍白所打动,张素贞女士站了起来,说:“或者真的是‘最后一次’。不过孩子们,我们试试看。”她慢腾腾地上了楼,过了一会儿走了下来,手里拿着一副纸牌。这时窗台上落下一只灰隼——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大鸟,于是我的注意力有那么一小会儿完全被这只灰色的鸟吸引了。直到张素贞女士惊恐的叹息声重新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怎么可能!”她下意识地捂着嘴说。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壶海藻茶,两个杯子,三十六张牌。“第二个死者……”她瞪着那些牌,好像完全看不明白似的说,“正在……走来——这是……什么意思?”她抬起头,我看见她苍老的瞳仁里有一种恐惧开始抽丝剥茧。“是说死人吗?”我问,“丧葬队可能刚刚出发?您知道,埋葬死者的时间总是挑得有几分古怪。”张素贞女士摇摇头,她好像很疲倦,闭上眼睛不再说话。马修看了我一眼,我们不约而同地去看桌子上的牌。在牌阵的中心,躺着一张金边的牌。牌面是漆黑的,上面画着我再熟悉不过的人物——尸体化妆师。“跟在死神脚后的人”,这是牌面的含义。但是那是一张逆位的牌。第二个死者正在走来。这真是古怪的释义。“张素贞女士。”马修说,“或许牌义不是这样的。这解释不通,已经死掉两个人了,死人不可能从棺材里走出来。这张尸体化妆师的牌逆位了,或许是在说——死神就要来了。‘尸体化妆师’代表了‘现在’,‘现在’逆位了,不再是跟在死神脚后,而是走在了死神之前……牌面的意思只可能是:死神已经上路了,他就要来了……”张素贞女士没有回答。她专注地闭着双眼,双手放在胸口,嘴里念着什么。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听到马修的话。但是就在马修说完之后,窗外突然扇起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风。那只灰隼“哇”的一声,振动翅膀飞向了夜空。似乎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张素贞女士突然睁开眼睛,用她那双惊魂未定的玻璃似的眼珠子盯着我们说:“好吧,年轻的尸体化妆师和……烟花师……孩子们……你们似乎的确没有杀人。”孩子从哪里来?当然是从他们的母亲那里。没有生育过的女人是可以老去的。比如老姑娘张素贞女士。然而生育过的女人却有死亡的风险,当她生下的是一个男孩——而不是女孩的时候。所有的男孩都没有母亲。因为所有的男孩,都是用他们母亲的一根肋骨做出来的。母亲并不需要抽出一根肋骨来制造一个女孩,所以生下女孩的母亲还可以继续活很多年,直到她们生下一个男孩。当一个男孩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会像摔在地上的熟石榴一样,从内部裂开,露出晶莹饱满的直肠、胎盘、子宫、肝脏、肺叶、心脏……而这个男孩会被他的家人从这悲伤的血泊中接回家去,按照风之皮尔城精确的传统,获得一个专有姓氏——获得一种既定的人生。我注定要像一个男孩那样长大。我穿男孩的衣服,玩男孩玩的游戏;人们叫我时,那个名字其实属于一个男孩;而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个男孩。他和我一样都没有母亲。我们和张素贞女士约定,第二天中午去治安官那儿澄清她所占卜到的真相。那是一栋刷成红色的大房子,我们管那儿叫“红房子”。但是当白天来临,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街区,却发现已经没法前进了。街上有太多的人,马修和我根本不可能不被发现。我们只好蹲在一家烤马铃薯店背后的街巷里,那里弥漫着呛人的味道。过了一会儿,附近渐渐看不到什么人出没了。真奇怪,人们似乎也都在往红房子那儿跑。现在,我发誓全风之皮尔城的人都聚集到了红房子那儿去了。街巷里安静得空洞而凄凉,有几张褪色的报纸被风卷着到处飞,看起来像闹鬼一样。“马修,看样子除了红房子,现在我们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真可怕。”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说。“也许他抓住了真正的凶手?”“那将是几天来最好的事情。”“也或许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会……非常糟糕——糟糕到全城的每一个人都非去不可。”“你说得不对。”我说,“苏不会去,她从来不看热闹。”“那么说她现在留在家里?”“你该不会提议让我们去找那个女人吧?”“没错,即使她不关心,她也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这个主意实在说不上好,但是我还是同意了。一路上都畅通无阻。这反而让我的心情更忐忑不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张素贞女士对治安官说了什么?无论她说了什么,现在看上去情况变得更加危险了。无法确知事情的进展,就如同走进一片浓雾之中。虽然我们很肯定自己不是凶手,但是却不能肯定张素贞女士的陶瓷碗会有完全相同的看法。所以,已经被人们塞得满满当当的红房子对于两个凶杀案嫌疑犯来说,无疑像一口等待着野兽掉进去的陷阱。而当我推开自己家的门时,却发现家里也跟街上一样,空无一人。地下室的门开着,猩红的灯光在暗处闪烁不定。“苏?”我一边小声地叫着那个女人的名字,一边走下楼梯。没有人回答。只有隐隐约约的喘息声,好像有什么人快要死在这儿了。有一瞬间,我猜想我会看见地下室里躺着一具温热的尸体。不过这种想法很快就消失了。我看见那个女人赤裸着躺在地下室里的工作台上,被压在另一个光着身子的人身下。他们喘息着,身体随着喘息不规则地起伏,好像两个挨了一顿打的哑巴。“苏!”我刚刚叫出她的名字,就被马修一把拉住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发现了我们。压在苏身上的男人立刻抽离了身体,离开了工作台,藏身到一块暗影里。苏长长地呻吟了一声。马修站在我身后没动。我走过去,苏已经坐了起来,开始穿衣服。她的脸上是那种不知羞耻的表情。蜡烛的微光照着苏。她脸上和脖子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她好像刚刚涂了蜡,或者用蜜洗了澡,浑身散发着一股甜得发苦的味儿。但我知道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涂。那只是她的汗。细密的汗珠让她的皮肤闪闪发光,没有来得及扣好纽扣的胸口露出一片春光。我注意到暗影中的男人也穿好了衣服——因为此刻他已经再也无法躲藏了,他的衣服暴露了他。他静静地站着,像一张苍白、高挑的纸牌。我不敢看他的脸。我害怕看到那张没有嘴巴的面具。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自己竟然选择了回家。我应该鼓起勇气去红房子的。可是此时此刻我只剩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懊恼,马戏团的魔术师有那么一丁点可能会是开膛手吗?不,不再可能了。我在他这个选项上打了一个红红的叉。“苏——”我有气无力地说。这个刚刚在我的想象中死过一次的女人抬起头,立刻露出了让人讨厌的波澜不惊的表情:“治安官在找你。”“我知道。人人都去了红房子那儿。”“你一个人来的?”“还有马修。”我指指身后。“你们得立刻离开这儿。”“去哪里?”“随便哪里!越远越好,被人看见你就会被抓进大牢。”我笑了起来。风之皮尔城,混乱的白色之城。我还没有遇到开膛手,我能去哪里?“街上的人为什么都去了红房子?我们原本和张素贞女士约定……”“张素贞女士!这么说你们也知道了?”“知道什么?”“她死了。”“她死了?!”我和马修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是的,她死了。”苏仰着她那张讨人厌的脸,“她是被谋杀的。就在昨晚,在她的家里。凶手后来把她的尸体搬到了红房子那儿——想想看今天早上治安官起床后脸上的表情吧。红房子里有一具尸体!我一会儿正要过去看看呢。”她那种恬不知耻的口气,就好像魔术师根本不存在于这个房间似的。可是我知道他就在那里。在烛光照不清晰的暗影里。穿着他扑克一样的白衣。戴着他只露出两只眼睛的白色面具。有一刻我甚至知道他竖起了一根食指,放在面具前那并不存在的嘴巴上,无声地说:“嘘——”我不敢看他,但我就是知道。马修站在一旁,他的头歪在肩膀上,看上去累坏了。不过他还是开口了:“可是昨晚我们曾经到过张素贞女士家里。那凶手会是谁?”“这还用问,对于治安官来说,当然是我们!”我瞪了马修一眼。张素贞女士家,有我们昨晚敲门留下的指纹,我们的鞋印,还有我们用她的杯子喝海藻茶时留下的唇印。治安官很容易就会提取到这些“证据”。两个疑凶,深夜拜访全城最年老最没有还击之力的女士。他们离开之后,她成了一名死者。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几个小时前,对于我们来说是最关键的澄清清白的证人,此刻却变成了一个可以再往我们头上添一条罪状的死人。“苏,让我去。”“什么?”“你在工作的时候可以和死者独处。所以,把我装在你的大工具箱里,带我去看看女巫师的尸体。”“你真想这么做?”“或许有些线索。或许她身上带着占卜工具。或许她已经证明了我和马修是无辜的。”“别傻了。”苏开始熄灭炭火,把蜡倾倒进一个琥珀器皿里面,“带你去红房子?那和把抹香鲸带进海水围场有什么区别。”“你不会让他们发现我的。”她的手停下了。我的姐姐看着我,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而那位隐藏在暗影里的魔术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世袭尸体化妆师的必要练习,就是给假想的死人整理遗容。祖父教会我和苏用牛皮纸包在现成的硅胶模子上,然后使劲揉,直到牛皮纸变得像皮肤一样柔软。接下来祖父就会在这些傀儡娃娃的脸上用蜡和刀、钩子、笔来化妆。他为它们穿上衣服,让它们越发像个真正的死人——傀儡娃娃的关节被做成和真人一样,祖父会俯身上去,很小心地把它们的腿并好,手肘弯曲到一个礼貌的角度,平放在胸前。祖父这种以假乱真的技艺,有时让我不禁想,也许风之皮尔城的人也是某位世袭技师制造出来的,我们不过是懂得吃喝拉撒、会哭会笑的傀儡娃娃。但风之皮尔城当然没有这样一位世袭技师。人们也不觉得自己跟那些牛皮纸和硅胶做成的假死人有半点相似。就连祖父和苏也不觉得。我们的世界太过精确,以至于当你置身其中,已经很难察觉。有时祖父不在,就只有我和苏。和你想象的不太一样,这种时候恰恰是我最开心的时光。或许苏长得像我的母亲。一起做傀儡娃娃和练习化妆的时候,她很像一个母亲。但是如果我的母亲像苏——那上帝保佑,幸好两个女人中已经死掉一个。无论如何,我都讨厌苏。这种讨厌从我出生那天起就存在了。“你确定要这样做?”在我躺进苏的工具箱之前,马修问。工具箱里挂着各种尺寸的刀和刷子,我坐在里面,闻到十三年来每天都会闻见的气味。这真让人安心。“我必须看一看张素贞女士的尸体。”我说,“已经死了三个人了。前两个我都没有看到。既然治安官认为是我干的,多少总该让我这个杀人凶手看看死人的样子。”“如果你被发现了……”“我会没命地跑。”“不可能。”苏说,“人们把红房子围得水泄不通。我只能保证我和尸体独处的时候没人能发现你。可是一旦你跑出去……全城的人都在外面守着!”“听着,我没有杀人。所以即使抱最坏的打算——我被抓住了,好吧,让治安官拿出证据证明他那些愚蠢的推断。”“你最好别被抓住。”我躺进那个箱子。天啊,它又窄又小,就像一个装满了陪葬品的小棺材。“可以出发了吗?”我说。苏啪的一声关上了盖子。在这个世界的幕布被飞速地拉上之前,我看见马修的脸。在“啪”一声之前,这张脸被流动的空气虚化成了小麦的颜色,像极了我梦里那位十六岁的开膛手。在这完美的一瞥之后,一切都沉入了黑暗。不仅是我的视觉,我的听觉、触觉、嗅觉……我的身体,每一寸皮肤,都沉入了潮水一样的黑暗。当光亮重新回来,世界的幕布一点点重新拉开。我看见一个横亘在眼前的世界:红房子大厅的棕色走道。等我从箱子里爬出来,世界渐渐清晰,而且也正立了起来。地板上干干净净。或许这就是治安官推断这里不是第一现场的原因。“好吧,张素贞女士在哪里?”我问苏。她盯着我的头顶,她的脸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难看:“你背后。”我回过头。——那真是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张素贞女士,她被吊在离地十几米高的地方。一些棕色的丝线把她从大厅的天花板上悬挂下来。靠近她身体的部分,线都被染成了深红色。这些线一定是非常坚韧,它们穿过张素贞女士的肉和骨头,让她保持着一种屈膝飞翔的姿势。日光从十几米高的气窗透进来,散碎的彩色玻璃让这幅景象有些失真。张素贞女士还穿着我见她时的那条睡袍。她的胸前被血染红了,远远看上去像是一枚巨大的、蔫掉的花朵。我仰着头,看着悬挂在空中的女巫师的尸体。天花板开始晃动起来,它在我的瞳孔里旋转,旋转,越来越快。那些粘在天花板上的污渍仿佛是死者的血迹,可是后来它们变成了黑夜里闪烁的星座。一个星座追赶着另一个星座,最后连成一条条银亮的线。我看见我的父母。他们起初挂在遥远的天空里,好像夜幕中有小衣钩钩住了他们的衣服领子。然后,他们也随着巨大的星空转了起来。我的头痛得要裂开。我站在那里,无法动弹。世界在不停地转啊。我的眼睛在张素贞女士的白色身体上模糊了焦点。我再次看到了死去的父母,他们下垂的手脚在夜空中像风筝那样摆动,他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直到我再也无法从那些银亮的线和墨汁一样黑的宇宙深处认出他们来。我突然记不起自己的名字。我的专有姓氏是……我有专有姓氏吗?我是谁?是的,我的脑子被好多东西塞满了,它们像一锅架在炭火上的蜡,黏稠地四处流动。尸体化妆师,苏,祖父,死去的父母,精确的规则,疯狂而有序的白色之城……我的脑子里塞满了一切,却没有了自己的名字。我经历过什么?还将经历什么?一切是已经注定还是终究要因为一些古怪的小疯狂而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只有在这样头痛欲裂的时候,我才发现正视痛苦的人会是多么脆弱。过去,当我始终记得那个与我父母的死联系在一起的“专有姓氏”,从来没有发现自己会像现在这样无力。可是,或许另一个“我”开始觉醒了。她在我的身体里醒过来。一个脆弱的,甜得微微散发着苦味的我。一个闻起来像苏一样的我。她不知不觉就醒来了。真不是时候。在以前,看到眼前这一幕,我只会说:“哇噢!”而现在,我的脑袋已经痛到眼珠子快要掉出来。很想哭,想呕吐,像生病了一样。我感觉到自己发抖得很厉害。我的头顶上是浓墨一样的星空,那里悬挂着我的父母。而在这样的时候,找不出任何一个人可以一起承担所有痛苦的感觉。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呕吐,疾病,发抖。我无法描述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所以不会有人站在我这边。直到我想到马修。他苍白的肤色好像一粒止痛的药片。想起他,就觉得好多了。我不知道这样的感觉前前后后过了多久。总之,后来我终于可以重新理智地思考。而苏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刚才我有多难受。“她错了。”我说。“什么?”“昨天晚上张素贞女士占卜出了一张逆位的尸体化妆师,她说这是‘第二个死者正在走来’的意思。她错了。看来马修是对的,扑克牌占卜的结果预示了死神的到来。在我们离开后不久,凶手就杀死了她。”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年老的张素贞女士,她的血只来得及染红自己的睡袍和凶手的绳子。她的每一处关节都被线穿透了,似乎随时都可能再动那么两下子。“她和前两个死者有什么相同点吗?”我问,一边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和第一个死者没有什么相同点。毕竟一个被剖成两瓣儿的尸体还是极其罕见的。不过,第二个死者也是这样。”“也是这样?”“被线穿过。被悬挂起来。被打开腹腔。”“变态。”“是的,第二个死者是在梦中被杀死的。和张素贞女士一样,他的腹腔是空的,内脏被掏得干干净净。”“像是夜游症患者干的?”我用一种嘲弄的口气说。“至少治安官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第一个死者的尸体附近有火药粉末;而第二个死者被人开膛剖肚。治安官相信杀死侏儒的人是唯一获准拥有火药的人;而杀死第二个人的凶手则是一个典型的夜游症患者,也许她以为她所做的只是打开书包寻找一支铅笔。”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张素贞女士。我问苏:“你觉得,凶手像是在死者的肚子里寻找什么吗?”“或许是也或许不是。很显然凶手翻检了死者的腹腔,但是他会把内脏拿到哪里去?”“器官移植?”“风之皮尔城不出产冰,只有那些外乡人的船上才有。在这儿谁会干这样的事?——一边杀人,一边开膛,一边取出内脏,一边给受移植者做手术。”“那么会不会是外乡人干的?”她耸耸肩:“说不准。”“治安官怎么看这具尸体?”“他用了‘极端冷血’这个字眼。除此之外,他连碰都不愿意碰尸体。”“我们先让张素贞女士下来吧。”接下来,我和苏搬了一架木制的两脚梯放到张素贞女士身下。她的血已经完全凝固了,深深浅浅的颜色就好像傀儡娃娃身上褪色的涂料。这时候突然有人敲门:“化妆师!化妆师!”苏向我使了个眼色,我只好躺回黑暗的工具箱里。所有的表象都对应着一个真相;所有令人惊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实背后都藏着一个秘密。祖父曾经发现过奥古斯都和张素贞女士的秘密。世袭钟表匠总是在他折好的纸团上做出记号,这件事只有女巫师知道。当然,他们的秘密不止如此——女巫师并不会在所有人的纸团中第一个把钟表匠的纸团挑出来,反而尽力避开它,让它总是成为最后一个被挑中的纸团。“奥古斯都,我想这个纸团是属于你的。你想问我,会生金蛋的蛇是否藏在十字街朝向地心的地方,是吗?”当女巫师这样问的时候,其实她手里握着别人的纸团。钟表匠心知肚明地低着头答道:“正是这个问题,伟大的张素贞女士。您是如何感应到我的问题的?”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正如他们所料。“通过与我所托付的一位神灵的对话。”张素贞女士一边回答,一边打开纸条,她看到了那个问题,也看到了那位提问者——来自马修的问题:我能否照料某个事物,并且使其永恒不朽?——女巫师满意地微笑了一下。不管她对着装满清水的陶碗念多久的咒语,她都没法不看纸条就占卜出马修会问这个问题。她总是从钟表匠的问题开始占卜和回答,而其实她手里挑中的是别人的纸团,她打开看到的是别人的问题,然后在握住下一个纸团的时候,她会冥想和通灵一番,告诉大家她感应到的问题——上一个她已经打开看过的纸条上写好的问题。这是女巫师和钟表匠的秘密。他们精确地配合着,就像嘀嗒作响的分针秒针一样,几乎从来没被人识破过。“你至少会在有生之年照顾到某个事物或者某个人,使其比焰火更加绚烂夺目,也比焰火的生命更加长久不息。”而我只能希望这是在她所有被当作预言的谎言当中,最最真实的一句。世界重新关上了。在潮水一样的黑暗里,我听见一些轻微的声音,看到一些嗖呼的光斑。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我睡着了。我在黑暗和光芒交替的时空中看见了一扇门。它孤单地伫立在无尽的白色荒原上。门后不远的地方有一棵笔直的树。天空中飞翔着一头巨大的抹香鲸。灰色的,沉默的大块头。马修站在树下,这个世界开始闪耀出刺目的光芒。那是三十岁的马修,他的身体显得那么陌生,头顶的帽子似乎是黑色的。我走近他,他伸出沾满血的手给我看。然后他转过身,点燃了那棵树。树不见了,很快天空下起了黑色的雨。马修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竟然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他燃放的最后一束烟花。在寒冷的雨水中,我蜷缩起身子。雨像镊子、夹子、裁刀和坩埚一样,磕碰着我的皮肤,发出清澈的回响。直到我重新醒来。我摸索到那些熟悉的工具就暴露在脸和脖子旁,它们在梦中坠落的时候都变成了雨滴。使劲一推,工具箱沉重的橡木盖子露出了一条缝隙。真实世界久违的光芒扑棱过来,我在蜡的气息中分辨出这里正是我家的地下室。用于烧蜡的炉火在远处发出稀微的红色光芒,那是永远不能熄灭的火。我用力把箱子完全推开,爬了出来。也许蜷缩得太久,我的整个身体跌落到了地板上,手脚和每一处关节都麻木得无法动弹。我看到在空寂的地下室中央,祖父和苏正垂眼看着我的身后。他们的眼神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他们光着的脚踩在一节发黑的木梯上。祖父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些吃惊,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苏的脚踝发出了一丝反光,映照着遥远一端的炉火。白色的裙子贴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苏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简单干净过。他们看上去很奇怪。我试图叫她的名字,但是我只发出了几声空洞的喘息。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根本不能动。我努力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尽力让祖父和苏注意到我。他们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很久之后,我终于喊出了声:“苏!”她没有回答。她的头发垂了下来,零乱地散落在胸前。她裸露的脖颈上有一道像蛇一样又细又黑的阴影。那是我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的。这道阴影绕过她的脑后,绕过祖父的脖子,穿过了天花板上的横梁,又一直笔直地延伸到火炉的方向。苏和祖父上吊了!有一瞬间,我被自己这清晰的想法吓得几乎要死过去。“苏!”我听见自己的喊声,单薄、歇斯底里。我的姐姐有一具滑腻的身体。我小的时候被她抱在怀里,感觉就像挨着一条呼吸急促的、躺在岸上垂死的鱼。这一刻,她的身体却从来没有过的简洁和骇人。她的脸呈现出一种很轻的姿态,那仍然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轻的椭圆形。没有血色,只有诡异的惊讶和笑意——连尸体化妆师也无法抹去的那种可怖的表情。她终于变成了一朵盛开在冥界大门的百合花。那些我来不及说出的话,永远无法说出了。对我的父母,我的祖父,我的姐姐。炉火在角落里静静地燃烧。我总算能够动了。当世界重新以正确的角度出现在我眼中,地下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熟悉、晦暗和诡异。我不敢去碰苏。也没有勇气再看祖父一眼。苏和祖父用来上吊的绳子此刻就悬在我的头顶,那条黑色的蛇影笔直地攀过古老地下室的顶棚。我沿着头顶的绳子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背离他们的方向。尽头,是一口用来接蜡汁的铜锅。锅的形状不太规则,有的地方凹下去,有的地方凸出来,锅耳上系着那条绳子,腰上架着一枚铁片做的手臂,手臂的另一侧固定在墙里——这口锅十足像个扭曲的女人的身体。苏在铜锅的上方架着炉火,炉火上放着另一口漏斗形状的铜锅。蜡融化之后就从漏斗口里流下来,盛在下面的女人样的铜锅里。当蜡足够多,多到女人样的铜锅不得不下坠,绳子就收紧,沿着它的来路爬行,而另一头——苏和祖父的脖子便被拖离地面略高两公分。他们就是这样死去的。在漫长的等待中,被一点一点地勒紧脖子,双脚一开始或许还可以踮着,但随着蜡块的融化,铁臂在慢慢下沉,女人样的铜锅终于抵达了地面——苏和祖父的双脚悬空了,他们就是这样缓慢地死去的。我在脑海中惊讶地重现着自己的发现。那几乎是地下室里全部的蜡了。它们一定很重、很重。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温暖湿润的东西还能沉重到杀死两个人。地板上有一摊水。我从里面看见自己的脸。火光映照在我的瞳孔里,这一刻,连自己都觉得陌生起来。我开始动手去解开绳子,设法先把苏放下来。突然,地下室的门被打开了。几道雪亮的光束洞穿了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狗的吠声,人的脚步声,伴随着久违的新鲜氧气一起涌了进来。“住手!”有人这么对我喊。我抬起手遮住半张脸,在刺目的光亮中看到一些变形的影子。“发现被害人了吗?”是治安官的声音。“天啊!”一个声音说。“似乎下面有三个……”另一个声音。“两个死的。”“一个活的!”七七八八的声音。“让验尸官来看看死的那两个。”治安官又说。我的眼睛里出现了很多说不出颜色的光斑。人们开始变成模糊的色块在步步逼近。我蹲下来,坐在那摊水里。它们冰凉得像刀刃。我闭上眼睛,听见有几个人走近的声音。他们粗暴地把我拉了起来。“尸体化妆师死了。”他们这样重复着。“不,我没有死。死的是我姐姐……还有祖父。他们用光了所有的蜡。”我睁开眼。“这一切该停止了。”其中的一个冷漠地看着我,点燃一支烟,“吃生肉的夜游症患者——你再也不能谋杀任何人了。”我被几个强壮的男人推推搡搡地弄出了地下室,脑子里一片空白。经过苏的尸体时,我看到有个家伙正掀起她的裙子,把手探到苏的两腿间,紧接着,周围的几个发出一阵哄笑。“不准碰她!”我大叫。没有人理我,人们继续推着我往前走。其他人开始翻动苏的身体。他们把她侧过来,但是苏自己朝前倒去。她背上殷红一片。什么东西,把她的后背像舀布丁似的舀走了一大块。森白的脊柱和肋骨在血肉之间若隐若现。心脏、肠子、肺和别的内脏七零八落地露了出来。我听见一些刺耳的轰鸣。几秒过后,那些落潮一般变得不太真切的声音又涨潮一样回到了我的耳蜗。治安官和别的什么人在现场做着笔记,翻动着物件,拍照,测量,交头接耳。这些声音逐渐清晰,我从刚才的幻觉中回到了现实。眼下这现实的世界,比幻觉还要陌生。苏和祖父死了。他们不是自杀的。而我却来不及和他们告别。甚至连祖父的样子我也没有勇气看最后一眼。在我被关进红房子之前,风之皮尔城一共失去了一个诗人、一个女巫师、两个尸体化妆师。治安官说是我杀死了他们。在我被关进红房子之后,谋杀案就停止了。现在所有风之皮尔城的人都说是我杀死了他们。我一整天都待在空阔的房间里。只是这一次是个完全陌生的房间。房间的墙上有灰白、淡蓝或者绯红的污迹。如果你拿额头抵在墙上,鼻尖贴着墙面,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闻到一股靡靡的腥气。这里曾经关过什么人?他们去了哪里?这样的气味让我想起三个人:苏,祖父,还有马修。接着我想起了更多的人。可是他们大部分都已经死去了。马修呢?他在哪里?他知道我被抓走了吗?他现在安全吗?如果他逃走了,治安官会发现船坞吗?他会来救我吗?风之皮尔城终于变成了一座疯人岛。精确运转的白色城邦,每隔二十九年发生的离奇死亡,夜里的水手看到大海上的异象——它们不会比我的梦境更离奇了。香水师说抹香鲸群会跟着一头雌鲸在深海里游弋。它们彼此用鲸歌交谈。每一个抹香鲸群就是一个精密的母系氏族。可是,盲鳗还是轻而易举就让这些大块头肚破肠流。抹香鲸死去的时候,其他成员会为它唱起悲伤的鲸歌。但盲鳗什么感情也不懂,它没有眼睛也没有下颌,连卵蛋都没有,只有尖利的牙齿、牙齿、牙齿。不管围场里的抹香鲸多么聪明,还是会被盲鳗开膛破肚。其实我倒羡慕起盲鳗来。没有眼睛,睁眼和闭眼就都一样了。可我不敢闭眼,因为我一闭眼就会看到诗人和女巫师被丝线穿过的身体,看到祖父和苏被舀走的背部和内脏。再也没有旋转的星空和黑得如同墨汁一样的宇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离开这座悬挂在三十七个热气球下的白色岛屿。可是我再也离不开了。治安官决定明天一早就把我带到海水围场去行刑。到时候风之皮尔城的人们会把那里围得人山人海。他们都想看看这座岛上的最后一个尸体化妆师是怎么喂了盲鳗,被啃得一点不剩的。为了目睹这一奇观,他们甚至暂时放下了对失去尸体化妆师的焦虑。开膛手已经来了。但我还是不知道他是谁。如果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又怎么离开这座疯狂的岛屿呢?行刑的这天天气出奇地好。渔夫们骂骂咧咧,对治安官很不满。这样的好天气,他们原本应该出海打渔的。但是风之皮尔城的每一个人都不肯错过治安官安排的这出好戏。我躺在行刑车上,头发和手脚上绑上了石块,没法站起来。行刑车从红房子一路嘎吱嘎吱驶往海水围场,路的两旁挤满了人,我能听到他们毫不掩饰的议论声。那些声音像渔夫撒出去的网,慢慢地往低处沉。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风之皮尔城。不是站着,不是跑着,不是蹲着,而是躺着。我躺在它白色石头雕刻而成的怀抱里,风之皮尔城的街道原来是如此狭窄,屋顶鳞次栉比,它们犬牙交错地从我眼前依次而过,露出被撕咬得有些凌乱的天空。天空蓝得纯净无瑕,让人忘记了要去哪里。我闭上眼。听见风声和海浪声,它们卷走了那些人声。世界又安静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和海浪本身。我感觉到风托起了我的身体,但是它此刻被系上了很多石块,太沉了。我沉到了海浪中。我在海面起起伏伏。我浮到了海浪之上,而海浪之上还是海浪。我的头发和四肢没入了无穷无尽的海水之中。已经无所谓方向。突然,我感觉自己的手脚又轻盈了起来。海水和天空又重新有了清晰的位置。闭上眼,再睁开。我看到在鸽子眼睛一样的灰色海水中,马修那无比苍白的脸。他用刀割断了我身上的绳子,那些石块纷纷朝着海底坠下去,而我和他则朝着天空游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关着盲鳗的栅栏已经打开了,那些丑陋的蛇一样的东西正扭动着身子,进入我们这片围场。马修的脸上并没有惊慌的神色。我快乐地看着他。在灰色的海水中,他抓住了我的手,在海面之下,我们都只能紧闭着嘴,无法说话。我看着他的脸,有波光在那苍白的颜色上闪烁。他什么也不用说。我也是。再也没有人可以在十五岁之前这么帅地死去了。谁能解释这样怪异的景象呢?那些盲鳗像金枪鱼群一样,全体转了向。在远处的海水中,有腥红色的花朵正在开放。一头抹香鲸被人用锐利的鱼叉刺伤,它的血从伤口处涌出,像灰色的波涛里徐徐盛开的睡莲。盲鳗朝着它游去,争先恐后地钻入伤口。很快,更多的睡莲在海水中盛开了。血腥的暗流冲击着海床,把我和马修冲散了。我们刚刚重逢,还没有来得及说一个字,就又分离了。海水里弥漫着危险的气味,眼前一片浑浊,什么也看不清。我奋力游出海面换气,又怕被岸上看热闹的人发现。不远处泊着几艘外来的船只,我朝着那里游去。而在我身后的海水里,噬咬开始了,缓慢的杀戮开始了。而那灰色的大块头仍旧只是沉默。我不敢回头去看那些进食的盲鳗,那些绽放又枯萎的睡莲。我也不敢大声呼叫马修的名字。当我游到那些外来的船只之间时,我才鼓起勇气回望刚才的方向,试图在一片浑浊的海水中找到马修的影子。可是,海面上什么也没有。也许在更遥远的大海深处,有一头雌鲸正带领着其他的抹香鲸,为同伴低吟起鲸歌。而马修呢?他在旋涡和暗流中去了哪里?他被海草缠住了脚吗?他有办法浮出海面换气吗?他还在那片混沌里寻找着我吗?他已经比我先上岸了吗?有人从船上伸出了一把鱼叉。“抓住,我拉你上来。”魔术师的脸出现在船舷边。他那戴着面具的脸上依然没有嘴。我抓住鱼叉,爬上了马戏团的船,倒在甲板上时已经筋疲力尽。我的双手沾满了血。鱼叉上的血。突然就明白过来魔术师做了什么。虽然出生在一座岛上,但大海对我来说其实是完全陌生的。我从来没有真正在海上航行过。即使仍然没有遇到我的开膛手,但是我已经离开了风之皮尔城。我是有史以来比窦禄走得更远的人。魔术师说服马戏团的船带着我离开了这座白色的城邦,开始在岛屿间航行。我跟随他们在别人的码头上停留,那些岛上的人也用着各种乱七八糟的货币,然而马戏团的人教他们认识了更加坚固、色泽各异的“蜡币”。它不像珍珠、玳瑁,或者岛上的人见过的任何一种天然宝石。马戏团的人并不贩卖盐、布匹和珐琅烟斗,而是贩卖冰、火药和马戏表演。他们的队伍里有一个小丑、一个戴礼帽的、一个双头侏儒、一个魔术师和一个胖子。他们每到一处都大受欢迎,但没多久,侏儒就会暴毙。这些岛屿与风之皮尔城是如此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也在流传着关于开膛手的传说,也在上演着精确的出生和死亡。尤其是每当马戏团的侏儒暴毙之后,岛上关于开膛手的传言就会和真正的死者一样在街头巷尾纷纷冒出来。我给陌生岛屿上陌生的死人们化妆,但已经没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时,会用那个属于尸体化妆师的专有姓氏了。再也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再认识任何人了。有时我会想起另一些死人,我熟悉的死人。我说过,我并不怕死人。被丝线穿透的张素贞女士,她曾经占卜出过我的命运吗?她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风之皮尔城,流浪在这些陌生岛屿之间吗?更多的时候,我会想起我的父母、祖父和苏。我也经常想起马修。他还活着吗?还是已经,死在了一个我永远回不去的年纪,在我们最后相遇的那个瞬间之后,变成了永恒的、黑色的灰烬?烟花师应该死在天空中。对吗?而当我望着大海的时候,我的疑问只会引来更多的疑问,困惑只会引来更多的困惑。“瞧,我也会占卜的手艺。”侏儒对我说。他说话的时候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副纸牌。“猜猜看……”他把纸牌放在桌面上,抽出其中一张,“瞧,是一张逆位的尸体化妆师。”“你根本就没有死。”我说。他笑了起来,伸手抓起那张纸牌,在空中扇了两下:“占卜多有意思呀,不同的人可以给出不同的解释。到底是第二个死者正在走来,还是死神即将降临……还是,他根本就没有死,哈哈哈哈。”“你被剖成了两半,但是根本就没有死。你们用火药对伤口消过毒了。”侏儒停止了大笑。“可是为什么要杀死我的祖父和苏?我知道你们不是用蜡杀死他们的。你们用了冰。”“没错,用冰。”侏儒耸耸肩,“可是我们要做得像是用蜡一样。不管是用蜡还是用冰,吊死他们就行了,你说呢?你们没有记录官,因为这不允许。你们不能有历史。但是那本该死的册子,上面画满了死人的脸谱,那是你们的历史。这不允许。你的祖父和姐姐为了救你,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他们必须闭上嘴,永远。”“是我们的历史,也是你们的秘密。被对剖成两半的人,每隔二十九年的循环——还有开膛手的传说。你们精确地操纵着这些岛屿,然后去收割。”“说的没错。”“可是,为什么?”跟着马戏团在海上航行的时候,我总是在想一个问题:到底是谁杀死了那些我熟悉的人?而当我渐渐想明白这一个问题之后,我的疑问只会引来更多的疑问。既然他们为我们精确地安排了这一切,那为什么还要杀死我们呢?从前有一个小偷,他总是穿着白色的褂子,像一张苍白、高挑的纸牌。他出没在夜色中的时候,非常容易被羊圈里的羊认出来。但即使羊从黑夜里看到了他,却不知道他是小偷,反而以为他也是一只羊哩。小偷每隔一个月,就会到羊圈里去偷走一只羊。他干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也没有羊发现过。有时他会在杀羊的时候抹一些羊血在袖口,一边偷羊一边就把这些血抹在小羊身上。羊是一种神经质的动物,它们以为羊羔在吃肉,是它吃掉了那些失踪的羊。小偷干得很愉快,只要他不杀掉被孤立的羊羔,羊群就不会怀疑到他身上。直到有一天,羊群决定不能再对羊的失踪视若不见,它们要处决那只吃肉的羊羔。所有的羊围住它,想用犄角捅破它的肚子。正巧这天小偷又来偷羊。他已经决定偷完之后,就去另一个羊圈重起炉灶,于是他顺手偷走了那只本该被羊群处死的羊羔。只有你、我和上帝知道,那只羊羔不知道听信了什么传言,也正一心盼望着被小偷偷走呢!然而这次,小偷并没有把羊羔杀死吃掉。因为他还有个疑问。这就要讲到另一个故事了。从前有一种没有下颌的丑东西,它也没有眼睛,所以有人管它叫盲鳗。它经常钻进大鱼的腮里,把内脏啃个精光再钻出来。有人发现盲鳗可以把巨大的抹香鲸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抹香鲸肚子里的龙涎香。他们开始饲养抹香鲸和盲鳗,每隔几个月,就可以从巨大的白骨里获得不少龙涎香。为什么讲这个故事呢,因为小偷有个疑问。请看第三个故事。从前有一块大陆,它孕育出了一群文明人。这群文明人最伟大的发现,是一种理想的等价交换物。当来自这块大陆上的某种寄生虫,像章鱼一样进入人的体内,宿主就会产生一种结石。这种结石坚固而艳丽,它不像珍珠、玳瑁,或者你见过的任何一种天然宝石。它有大有小,并不规则,文明人规定这种结石就是最理想的等价交换物,是一种货币;他们进而制定了它的名字和价值,并且规定要按照重量来计算。重量越大,越值钱。文明人坐上坚固的大船,在浩瀚的海洋中寻找适宜的岛屿,为岛上的人精确地安排好一切,并播种下这种寄生虫,每二十九年收割一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像香水师的海水围场一样毫无差池。他们沿着这些岛屿依次收割,于是有了开膛手的传说。那种寄生虫会在宿主怀孕的时候产生排斥——仅仅是当宿主怀了一个男孩的时候。所以在宿主生育的那一刻,寄生虫会抛弃宿主,方式很恐怖。小偷的疑问是,为什么有个孩子没有获得这种必然的寄生,她的体内没有结石。在搞清楚答案之前,他必须让这个孩子活着。在这三个故事里,羊羔、抹香鲸和孩子是同一种东西。就好比小偷,盲鳗和开膛手,是同一种东西。我总是在海上做一些梦。这样又过了一些年,我跟着马戏团的船来到了一座纯白色的岛屿。岛的四周系着彩色的热气球。然而这个岛屿已经变成了一片活人的坟场。他们说已经很多年没有放过焰火了,因为烟花师还被关在红房子里。我在船上住了很多天,在漫长的航行中我已经习惯了摇晃和遗忘,不肯踏上风之皮尔城白色的土地。这样又过了一些年,我还在重复着这个梦境。自由女神混沌的眼球是那样巨大,仿佛那里可以挤进整个世界。满头银发的老女士坐在纽约港的轮渡码头,收回与自由女神对视的目光。“后来呢?”她问。她身旁坐着一位看起来更年迈的老人。老人对她说:“年圣诞节,破产珠宝商人之女瑟芬尼·安德斯加嫁给了纽约港的养鳗人。她一直为风之皮尔城的故事深深着迷,终于说服了丈夫和她一起结伴上路,去寻找那座神秘的孤岛。”“可是她根本不知道那个漂流瓶的具体年代。那本日记可能写在几年前、几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是的,她不知道。可是她太为这个故事着迷了。她的丈夫心想,那座孤岛说不定藏着什么宝藏,也就一心一意按图索骥——他们手里还有标着那座岛屿位置的海图呢。”“他们找到了吗?”“找到了,很多年后。”老女士长长地舒了口气。“他们找到了一座白色城邦的岛屿,发现了一所红房子。红房子里有一个老头儿。他已经老得几乎看不出性别。他衣衫破旧,但很干净,上面依稀能够看出来有一把鱼叉。瑟芬尼·安德斯加看到这一幕,问老头儿是谁。老头儿还没有来得及和她交谈,整个岛屿就开始下沉。”老人缓慢地说着,苍老的瞳孔中映出自由女神高举火炬的身影——女神身后青灰的天色泛着焰火般的红光,“探险者和她的丈夫只好赶紧离开那里,回到船上。当他们的船离岸不到一刻钟,海面突然起了很多金色的云朵。三十七个气球就全部升向了空中。瑟芬尼·安德斯加看到云层中有热气球吊着的岛屿。几秒之后,这个景象连同风之皮尔城,全部消失不见。”老女士问:“那岛屿到底是上升还是下沉?”“这有什么要紧。”“那老头儿呢?”“也跟着他们上船了。他在船上生活了不少年,以为自己再也适应不了陆地。可是后来,瑟芬尼·安德斯加和她丈夫的船坏掉了,再也无法航行。他们在陆地上住了下来。老头儿也上了岸。”“外乡人说的遥远的大陆。”“是的。”“再也没有离开吗?”“是的。老头儿后来住在了外乡人说的遥远的大陆上。再也没有离开。”

《开膛手在风之皮尔城》,[中]程婧波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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