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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耿
老墙根,野菊开了,黄灿灿、一簇簇,仿佛天堂里众神之金座。院子正中月季花已过盛年,桃红、浅粉、胭脂色,开的七零八落,不大精神。几株耐寒的格桑花,倒是纤细而又精神百倍的盛开,盛开在这寂寞的晚秋。
晚秋,阳光很亮,无风。
老耿从地里捡拾了一蛇皮袋玉米棒子,扛回来。糙手划拉了半盆粒儿,一把撒开,金色的玉米粒儿蹦跳着,鸡兴奋地趔趔趄趄“咕咕咕......咯咯咯......”撒欢儿,啄食儿。老耿收了一篮子白蛋。
猫着身子钻窑里,黑暗袭击了老眼,反倒舒服点了。熟练地在后窑掌里挂好篮子------老鼠猖獗,大白天都敢出来抢吃的。猫老不逼鼠,连老鼠都不怕老人。老鼠成精了,摸着老婆子不能动弹,顶多棍子“框框框”的敲一阵床沿子,吓唬多了,就不怕了。毕竟是人住的地方,烟火味,一丝人气味勾的老耿肚子“咕咕”学鸡叫哩。
早饭还没吃,滚开水冲了两碗黄蛋花,置水缸旁晾凉。趁空,从窑里抱出两捆黑咖色的旱烟叶子,破席子上摊平透透风。下午,潮气上来,一簇簇用马莲绳扎把,码好。生活的寂寥凄苦就在烟雾缭绕中,朦朦胧胧了。
一股强烈的焦油香,在阳光的传导下,长驱直入老耿的肺。他不由自主靠窑土泥坯墙疙蹴下,藏蓝的两兜衣服,晒得色都不匀了,外兜啥啥都揣,指头抠出两洞。老婆子内里缝一布口袋,真大,孙子写过的作业本,打火机,一袋子收拢。一双黑枯如苍龙之爪的手,利索的抓一撮烟渣滓,裹在完好的叶片中,卷,粘,掐,完好。
太阳下,老耿一手夹着烟,一手翻看地上的作业本,真想俩孙子们啊。
长孙耿聪聪,这家伙还就是聪明,初中就懂谈恋爱,这不,没毕业,就拐了人家女娃跑了。年前回来带了一个更洋气的女娃,屁股没暖热炕,又出去跑社会了,像极了他三叔!
可怜老大耿忠,没黑没明的,果树上刺溜爬上溜下,像个猴子挂在树上干活。屋里又拾掇了窑,朝南盖了两间平房,窟窿大着呢,虽说起家早,果园收益好,可经不住娃扬撒。这小子,光玩什么老虎机,钓鱼就陷进去5万多,怕娃名声坏了,问不下媳妇,耿忠咬断牙咽肚里。事过去了,娃还是娃,大还是大,庄稼人活着的念想还不就是为了娃娃。
这耿忠过光景的心和老耿一样急,啥都想趁自己能动弹,给娃置办好,这不就陷进贷款,甚至听说紧巴处,还结了高利贷呢,那可是个吸钱的黑窟窿啊!老实人挣钱不容易。这不就套进去,几时能腾出脚,还要靠老天爷垂怜:保佑风调雨顺,年年丰收,保佑不出变故,方能脱身。辈辈鸡,辈辈鸣,哎,老大有他的难处啊!
作业本自己“刺啦”翻过一页,孙子耿荀彧的名字,钻到老头心尖尖。老二耿忠八月十五回来过,开着新买的车,带着孙子送了一盒月饼。二媳妇嫌这不是人住的地方,不回来。其实,这就不是人住的地方,牛眼大的窑洞,原是生产队的饲养室,这破地方,荒了十多年了。媳子都是外人,且不管他,只要孙子回来就好。孙子还是连夜走,老二说明天要补什么奥数,学画画,跆拳道的。
孙子瘦瘦小小,带着黑框的眼镜,把耿家标志性的高眉骨深眼窝,遮挡的神采全无。孙子恋恋不舍鸡,不舍菜园,不舍爷爷。偷偷把本子塞给爷爷卷烟用。老耿就感动的喉结一上一下的,想抱孙子,又嫌自己脏。忙呼呼的,出来进去的拾掇。临走,老二车后备箱里,塞得满满当当,单,土鸡蛋就两篮子。
老婆子埋怨他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他老二怎么狠心把窑麦了,城里自己住大洋房,逼得咱老两口子,临了,临了,还要借住这破烂的饲养院。孤零零的,独户,狼吃了都没人知道!老耿说现在就没狼,狼都变了狗,狗都变了人。
老婆子絮叨“一天一晌的,人坐着不干啥,这日子过得太慢了,眼前,一天天的,黑等不到明,明熬不到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老婆子没瘫之前,爱干净,爱串门子。老三耿全外面吊儿郎当的瞎混了几年,回来还是光杆,钱没钱,媳妇没媳妇,多亏耿家基因好,生的人高马大,这多年又少晒日头,面皮干净,一身好装扮。三十岁了才说下邻村一老姑娘。
这媳妇条件提的硬,窑洞要里外白——腻子粉刷白,外面挂白瓷面墙。单挂面墙,就老本倾尽。老两口子为了省钱,板凳桌子梯子,搭架子,白粉刷窑里,老婆子脚一滑,摔了个偏瘫。
没过门的三媳妇又提出一条件,要独门独院,说白了,要把老两口扫地出门。
老婆子气急“法院告他这没良心的娃去!”
老耿说“告?告了你娃就打光棍了,人都笑话死了!”
“哎,父母命里造的,欠娃的,娃没媳妇不行!”老耿觉得要是一辈子给娃连媳妇都娶不下,就是一个庄稼人最大的失败。
星夜,老耿先找老大商量这事,耿忠抱着头蹲在地上嗫嚅半天,挤出一句话:“行,就是,就是,我聪也大了,也要娶媳妇哩。大,你看,哪儿......都行”
平房套间,明摆着给孙子准备的婚房。窑一孔做了厨屋,一孔住人。他说不出口,给他和他妈腾一孔。再说,老大负担重,这以后住一院,明摆着啥事都要麻烦娃。老耿明白,耿忠更明白。但,根据老耿做事的原则,说还是要说的。他一辈子可是养了三个儿子哩!
天鱼肚白,老耿搭车找老二商量,耿孝面馆里请吃了一碗臊子面。说明来由,懊悔道:“大,窑都卖给二愣了,定钱都收了,不好反悔的。”
“这样,大,等新房子交了钥匙,你和我妈搬来住。”看着二儿子标准的城里人模样,曾带给他多少虚荣心的满足。其实,他心里压根就没底,这个老二能够依靠。他已经是公家的人,彻底脱离了土地。他以为老二早忘了这两窑,他稍稍收拾,就能住了。这次来,只是打个招呼,没成想,老二不打招呼,就把窑卖了!老耿噎的一碗面都没扒拉完,抽身就走。
是夜,月明星稀。老耿提了两壶烧刀子,找几十年的邻居老陈商量。
老耿细述墙头记。
老陈忿忿“告他娃们去!恓惶劳了一辈子,还能没自己住的?!”
“哎,丢人哩!”老耿闷闷的连喝几口。
“哎,人一辈子都是为娃哩么,老了,老了,告娃?哎,这不是害娃哩么!”老耿一个劲的自斟自饮自话。
老陈无法反驳,劝老耿喝慢点。
“要不,谁的锅沿都不靠了!”老陈说,“生产队里的饲养室,窑还好着里,就是院子荒了,一大晌功夫,拾掇,拾掇,还搞的能住!”
老耿大醉,踉踉跄跄摸墙回屋,长条条的栽在炕上。
醉里,老耿口渴,老婆子一碗水都送不到他嘴边,任他花白胡子拉碴的下巴微微颤动,皴裂的嘴唇一张一翕。
酒醒,窑已臭。
老耿奔下炕头,大水缸前,舀一瓢凉水,“咕咚咚”满口解渴。
旱烟燃尽,火星子灼烧过老耿食指中指间的老茧。人老磨的皮糙,内里还是会痛的。老耿抖落了烟把子,黄土里两星水印子。
太阳很暖,没起风。泥巴糊的窑面墙,暖而不燥,背靠上真舒服。
院子里,柿子快要下架了,红了一半,半边绿青,就迫不及待的落地。地上黄虫子急忙爬过来享用,鸡吃了素,还要添点荤。天天才会下蛋,蛋才会格外香。这不,三三两两的菜地里,钻来钻去,找虫子吃。秋油麦菜长得正绿,新一茬香菜又亭亭的破土而出了,下午要给羊肉泡店老板送新鲜的去。白萝卜再过几天就能起土了。洼地里的白豆早该收了,可不能耽搁久了,爆了荚,就亏了。
只要肯下苦,就有钱花。老耿年轻时逞强打赌,抱起碾子轱辘,伤了腰。要是能够跟着贩玉米的装车扛麻袋,能够果库扛箱子装车,或者给人家打短工,掰玉米,摘苹果,间天赚个百余元,那么,即使老两口顿顿大鱼大肉,钱都花不完哩。可是,谁让他人生六十又五就头花白,腰佝偻呢。哎,都是年轻时,苦下的多了,人就老的快了。
回想苦日子,心倒一丝回甘。
正午,太阳火辣辣的,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焦香,金黄的麦浪,从他的脚下呼啦啦的延展铺开,顺着光线一直蔓延到天边。
麦子焦黄,麦秸干脆,刈麦秆子嘎吱嘎吱作响,和母亲纺车声音很像。可惜,在他十岁时,母亲赶集回来,睡在炕上再也没有起来......明晃晃的镰刀刃,有节奏的咔嚓、咔嚓,一排排麦子整齐温顺地卧倒在他身后的芦苇席上。
十四岁,五斗麦子换来老婆子。小媳妇十二岁,小脚踩着小方凳,才能够着黑乎乎的锅灶,给鳏夫四人做饭。
田间地头,媳妇送饭,找不到湮没在麦浪里的小丈夫,直呼其名,不合适,叫老公,过去人,羞的说不出口,叫娃他大吧,还没有这仨土崽子。小媳妇盘坐在地头嘤嘤的哭泣。村人路过,地头大呼:“耿娃,你媳子给你送饭哩!你不吃,我就趁热咥了......到现在,老耿都不知道喊话的是谁哩!那劳累而又令人愉快的苦日子,回忆起来,老耿额头的纹路就稍稍舒展开来,手在胡子茬上做捻须状。
手是不能闲着着的。没有长胡子可捻。老耿手撕一张纸,再来一根烟。
人年龄大了就爱忆旧。过去那日子真苦哇,麦子种了多年,政府让栽烤烟。黏糊糊的腻虫,黑黑的结成垢甲,先要用刀子刮,再用洗衣粉搓,才能洗出黄肉。还多亏了烤烟,一疙瘩一块子的卖个千儿八百的,供了老二老三上学。老二上了中专分配了工作。到老三,上了大专,不分配了,弄得的这小子,高不着,低不就,当农民,没有农民样,想当干部又没干部命,混成这怂式子!
老耿狠狠的吸了几口旱烟,一阵阵咳嗽,“咳......咳......”吐了几口痰。雄赳赳的红公鸡闻声抢先飞奔而来,并不啄,咕咕叫了几声,一群母鸡撒欢而来一起享用。老耿和它们相依为命,它们就像他的孩子。一只胆大的芦花母鸡,竟闪着翅膀试图跳到他的膝上,就像孩子们小时候,爬到他的膝头。“去去去,惯坏了!”老耿手一扇,鸡们知趣的走开。
老耿觉得鸡比娃强,知恩图报,公鸡打明,母鸡下蛋。惯着,值当。
“他大,窝烟你能少抽几口么,捏那医生不是说你阿达有毛病么?!”
“满没事,死不了!”
老耿和中国老辈大部分男人一样,对自家媳妇说话,总是要保持男人当家的尊位。尽管,他的内心柔软如羽。他和老婆子怎样一砖一瓦箍了六孔窑洞,置办了三院地方,娶了三房儿媳妇。这其中吃的苦,受的累,老耿一想起就心口痛,有时感觉头上的血管突突的跳,想的多了,睡一觉,起来,又好了。老耿觉得自己身体好着呢,就这日子,他还想活二三十年哩,至少,一定要死在老婆子后面。
苦日子过来的老耿,对眼前的日子很满足了。自古农民要纳皇粮要缴税,收了麦子还要缴几袋子粮,这几年改种果树,收益更好,国家减免农林特产税,种地还给补贴呢,自己山坡垦荒的几块地,退耕还林之后,还领着补贴款,钱直接就到卡上。过了六十岁,自己和老婆子也享受了干部的待遇,月月有钱。
老婆子没腿,见不了这新世面。晚上,炕头。老耿一边吸烟,一边给老婆子唠嗑,他把国家惠农新政策说道说道,把养老金卡摆出给老婆子一一欣赏。老二给他妈办了残疾证,还能领点钱。
老婆子高兴的说“我这废人,捏国家还管里,咱又没给国家干啥,人家还月月给咱发钱,哎,比咱娃强的多了”于是,每天早上,老婆子艰难的挪到炕根,用干净的洗脸巾,轻拭年画上习主席微笑的脸。
老耿没念过书,没文化。但他经常赶集上会卖菜卖蛋卖豆腐,人们都在谈论国家新政。逢了好世道咧,老耿说。
老耿心里盘算,等送走了老婆子,镇上的养老院修好了,他就进去。养儿不养老,还不如党的政策好!
现在,老婆子天天要吃药的,每月还多亏了那点养老钱呢。年前,那些穿白大卦的,听说还是县城来的医疗队,免费给村里老人查病,老耿背着老婆子检查时,一名年龄大点的医生,观老耿面色,提出建议“老人家,是不是经常胸闷,偶尔头痛?让孩子医院,仪器做个全面检查。”
老耿心想医生真神,都能看出那仨儿气的他,其实胸闷着呢。他觉得自己没病,就是胸堵,都是气的。
他不想去看病,最近正极力的攒钱。一个隐秘的计划已经开始实施了。他想给跟着自己苦了大半辈子的老婆子,一个惊喜。
上周一,村委会办公室。年轻的书记说“耿爷,您老没房没车的,是标准的精准扶贫户,把这个表填了。”
老耿说“娃,我不识字。”
书记笑笑的说“耿爷,好日子来了,您老,马上也要住上新房咧!政府出钱给您修房子哩,你只要准备钱置办些家具什么的。新房子,旧家具那也不好看么!”
老耿没喝酒,踉踉跄跄的回屋。抽了有半斤烟叶,回想走村窜户卖豆腐鸡蛋的见闻,终,相信书记娃不骗他。
真要住上新房子了,老耿倒不想什么新家具。但两样东西必须买,一张有着软乎乎垫子的大床,一台清晰的液晶电视机。老婆子一个人太寂寞了,电视给她做个伴儿。大半辈子净睡硬炕了,软床对一个瘫痪的病人,多么重要啊!
老耿仿佛看到老婆子住进新房惊喜的神情,那一定是年轻时面对丰收的喜悦,怀抱新儿的幸福与满足。对了,手机一定要有,万一瘫老婆子在家有个好歹,及时给他打电话啊。
这一切都需要钱啊!但,他坚决不会伸手问那仨要。
现在钱好挣,只要有苦。早上,地里拾机器漏掉的玉米棒子,捡拾人家的不要的落果。中午卖菜卖鸡蛋买豆腐,下午捡收破烂。农村人有钱了,啥都买买买,旧了就扔,这破烂王,收入还不小哩!连日四处奔波,忙的有时忘了吃喝,老耿人生第一次感觉累啊,每晚躺着仿佛就再也不能起来了!这不,蹲着,人一放松,都没力气再站起来。
秋日的阳光,紫外线穿透力特强,老耿觉得浑身燥热,许是蹲久了,脚麻,脸胀,脑血管突突的跳,胸口一阵隐痛。他想再卷一根就拿回窑抽。又撕了一张纸摊在地上。
“汤都凉成冰咧,你回屋赶紧端过来”
“来咧!!”
老耿猛地起身。
“扑通”老耿高大的身躯,在阳光里弹射成一道弧线。他眼前一片黑暗,黑暗里火星四溅,溅出一片黄金的麦田。他的头重重的砸在饲养室院,风蚀不化的拴牛柱上。
鸡群朝着院子下方飞奔而去。
突然,一阵风来,野菊低头黯然,金黄的花瓣,细细的,纷纷扬扬的,和着几片风干了的月季花瓣,零落的,散在老人身上。有的,淤泥于殷红的鲜血里,死一般的寂静。
花公鸡领着母鸡们回来了,它们围着老人转了几圈,有两只扇扇翅膀,试图撒娇。一阵框框镗镗锐响,兼着妇人绝望悲戚的哭喊,惊的鸡们慌乱失措,又集体咯咯叫嚷着奔离......
翌日,书记领着帮扶干部看望老耿。老耿直挺挺的躺在窑面墙下,老妇人气息微弱。
“我要去法院告这些娃去!咋能啥啥都不管?!”村书记哽咽一声“耿爷......”
老陈捶胸“老耿,都是我出的瞎主意,我害了你呀。”
“都是他没福,过不了这好日子,该去的的人是我这废人......”老妇人嘤嘤的哭着。
“他大,日子长的里,我可咋办哩?”老妇人哭诉她来日的艰难。
仨儿终于聚齐,商量着他大到底该由谁主事来抬埋......
张锋侠,洛川朱牛人,凤北幼儿园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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