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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最难缠的情感，绝不是爱情，而是憎恨。

一旦被憎恨缠上，就只能安静地等待憎恨的烈焰自行熄灭，才能让内心重获安宁。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一刻需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到来。

日本写实小说女王桐野夏生在《女神记》里，用冷峻克制的语言，讲述了两个被抛弃的女性悲哀的复仇史：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女神，却因为生孩子而被爱人抛弃；一个是蛮荒海岛上的巫女，却在私奔当天被恋人亲手勒死。

她们被困在憎恨旋绕而成的执念里，就算是亲手报仇、亲眼见证对方的死亡之后，依然无法走出执念的圈子。

桐野夏生在小说里，借主人公之口，发出悲凉的慨叹：即便杀死对方，这种憎恨与愤怒也不会消失。怨恨这种感情，一旦点起火苗便难以熄灭。

01伊邪那美：死于恐惧的爱情

在日本神话里，伊邪那美神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她是神世七代的最后一代神之一，也是日本一系列神明的母亲。

与伊邪那美神相配对的男神，是她的哥哥、丈夫——伊邪那岐神。

诞生之后，伊邪那美神与伊邪那岐神，携手创造了日本八大岛屿、诸多神明。

然而，在陆续生育了三十五位神之后，死亡还是不期而至。

在生育火神时，伊邪那美神不慎被灼伤，不幸去世。

死去的伊邪那美神堕入了黄泉之国，失去爱妻的伊邪那岐神悲痛欲绝。

对亡妻的思念，让伊邪那岐神追随她的脚步。来到黄泉之国，伊邪那岐神却看到了伊邪那美神腐烂的身体、可怖的样貌。

伊邪那岐神吓得夺门而出，在黄泉比良坂用千引石堵住了出口。

伊邪那美神虽然已经身死，但是在千引石尚未堵住黄泉之国的出口之前，她可以自由出入人间和黄泉之国。

然而，伊邪那岐神用千引石断绝了伊邪那美神的唯一出路，她再也无法离开黄泉之国。

隔着一块巨大的千引石，伊邪那岐神对昔日的爱人，说出了最绝情的话——我们夫妻自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被丈夫抛弃的伊邪那美神，一怒之下许下毒誓，每天扼杀一千个伊邪那岐神的子民。

从此，伊邪那美神被困在黄泉之国，成为黄泉津大神，每天的工作就是选定一千名死者、倾听那些死不瞑目来到黄泉之国的亡魂诉苦。

即便如此，伊邪那美神依然惦记着伊邪那岐神的下落，她通过那些蛇虫鼠蚁之口，了解对方在人间的动向。

她知道，伊邪那岐神在离开黄泉之国后，立刻跑去洗了澡。他厌恶这里的污浊，生怕黄泉之国的浊气玷污了他圣洁的身体和眼睛，更厌恶已经腐烂、不复从前美貌的她。

她还知道，离开后的伊邪那岐神拥有了独自孕育神灵的能力，甚至创造了他有生以来最满意的神。

她更知道，伊邪那岐化身为人，来到人间与无数的凡间女人谈情说爱、生儿育女。

但她却无能为力。

“即便是神，为了生产而死的，总是女人。”伊邪那美神悲哀地说道。

《女神记》里的伊邪那美神，曾经真切地爱过伊邪那岐神，她原以为彼此是对方最重要的部分，产子不过是这段情感的结晶。

然而，当伊邪那岐神看到丑陋的她时，眼里露出的眼神不是惊讶，不是悲伤，而是恐惧。他眼里那种对死亡的畏惧、害怕，他的逃避、决绝，深深刺痛了伊邪那美神。

甚至于，伊邪那岐神在离开她之后，竟然能够独自孕育神灵，又或者化身为人，穿梭于世间女子身边、不断结婚生子的行为，无一不是对伊邪那美神的精神打击。

她不再是孕育生灵的母神，那她是谁？她又何必要独自承受生育带来的苦果？

这一切，没有人能回答她。

她只能困守在执念的圈子里，一日又一日地扼杀生灵。

02巫女波间：死于算计的爱情

在《女神记》里，如果说伊邪那美神的爱情，是因死亡而毁灭；那么，伊邪那美神的侍者——巫女波间的爱情，则是死于一场用心良苦的算计。

波间，是海蛇岛上的巫女后裔，她和姐姐加美空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

悲哀的是，作为巫女后裔，她们必须为岛上的百姓祈福、庇佑出海捕鱼的人。

姐姐加美空成为了受人敬仰的光明巫女，享受大家的供奉，而波间，只能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幽冥巫女，被囚禁在一片死寂的后山，整日与骷髅尸骨为伍。

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都是巫女，境遇却一个天一个地，就连最亲密的母亲也不愿意搭理她，仅仅因为她是“不洁之人”。

她更不知道，为什么姐姐加美空就能选择喜欢的人在一起，而自己却必须终生保持贞洁之身，直至死去。

波间不是一个甘愿逆来顺受的人，她想要反抗，想要逃出这个即将毁掉她一生的地方，而她的筹码，仅仅是一个男人。

和波间一样，真人在海蛇岛上的地位很低。因为他的母亲生下来的都是男孩，没有一个女孩子。阴阳无法平衡的家族，在海蛇岛上注定被视为不祥。

波间冒着遭受诅咒的风险，偷偷接济真人一家，违背幽冥巫女必须保持贞洁的规矩，和真人珠胎暗结，寄希望于真人能够带她一起摆脱这种无望的生活。

然而，她却没有想到，那个在她眼里看起来勇敢、有担当的男人，却是一条包藏祸心的毒蛇。

波间大着肚子，跟真人半夜偷偷私奔，他们坐船离开海蛇岛。在海上漂流了一段时间后，波间拼死生下了一个女孩。

就在她以为苦尽甘来，可以和真人在新的地方建立起一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时，真人却亲手勒死了刚刚生育完女儿、虚脱无力的她。

波间带着满腔的怨恨、不甘和遗憾死去，她的魂魄沉入海底，穿越间隙，来到黄泉之国。

难道自己和真人不是真心相爱吗？为什么真人会对自己痛下杀手？他会不会把女儿也一起杀了？……

无数的疑问萦绕在波间的心头，她向黄泉之国的女神——伊邪那美神请求帮助，希望能回去见真人和女儿一面，即便需要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她也心甘情愿。

波间被爱人背叛的经历，与伊邪那美神的经历何其相似！

伊邪那美神规劝波间放下执念，“一旦得知生者的作为，绝不会有好事。待在死亡世界的人，为了自己着想，还是忘记生者比较好。”

然而，波间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最终伊邪那美神成全了她，波间化作黄蜂，一路颠簸，才回到了海蛇岛。

迎接她的，却是晴天霹雳——真人竟然和加美空结婚了，而自己和真人的女儿夜宵竟然变成了真人的“妹妹”、新一任的幽冥巫女！

本该成为光明巫女的女儿，却在真人的偷梁换柱之下，要代替自己承担幽冥巫女的悲惨使命，波间越想越愤怒，用尽全力杀死了真人。

成功复仇，并没有消弭波间的仇恨，她悲哀地发现——真人竟然将他们的过往，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杀死她这件事都不记得了。

波间的复仇没有了任何意义，她没有得到大仇得报的快感，只得到了灵魂的空虚、永无宁日。

她终于懂得了伊邪那美神的心境。可是已经于事无补了，所有因此而波及的人，包括她爱的人、她恨的人，都将为这场复仇而咽下苦果。

03爱情的悲剧，是性格的悲剧

作家鹿满川在《此时此刻相爱的能力》里说，很多爱情都仅仅死于内心的恐惧，很多爱情的悲剧归根结底也只是性格的悲剧。

《女神记》里，伊邪那美神和伊邪那岐神的爱情，正是因为恐惧而走向消亡的。

伊邪那美神的死，不过是这段爱情死亡的开始。说到底，伊邪那岐神爱的，是伊邪那美神的皮囊，是她旺盛而强悍的生育能力。

在死亡这道考题面前，伊邪那岐神暴露出他的浅薄、恐惧——身而为神，他习惯了这副皮囊带来的爱慕、崇拜目光，而死亡将把这一切统统夺走，他怕死，也畏惧死亡后的可怖模样，害怕自己要为往日的承诺而与死亡为伍。

他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他的逃避，才会让死亡变成常态化，变得触手可及。

而波间和真人的爱情，同样不外如是。

纵然波间是个有勇有谋的女子，却也免不了在爱情面前变得盲目，将真心错付。波间曾经真切地爱过对方，甚至为了对方，不惜背叛亲情、背负诅咒，只是，她的爱情注定无疾而终。

真人或许真心爱过波间，但在家族利益、家人生死面前，波间和她的女儿只能沦为牺牲品，为他的家族而让位。

这世上永远不存在完美无瑕的爱情。脱离了现实基调的爱情，像童话，只能是缥缈的无根之木，最终在现实的打击下走向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