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支持优秀参赛作品猫

作者:董路政

(一)

月色浑浊的夜里,你只身一人走在白天常走的那条土路上,一条窄到只能容你一人通行的小路。一个人的夜行很寂寞。土路东侧是一大片低洼的草塘,杂草很放肆地生长,一团团硕大的柽柳和浓稠的夜色粘连在一起。你每走几步就有几团草爬到脚下,尖锐修长的叶片划破你眼角的风。你听见草塘里簌簌的响声,有草叶被压倒、拨动,谨慎又绵软的脚步声。是蛇吗?你不由得加快脚步,一声不吭。恼人的杂草纠缠着你的裤脚。你偷偷往草塘里瞧,发现那东西也在观察你。你看见一双幽绿的发光的眼睛,像一团鬼火迅捷地游走在参差不齐的草叶上,与你并行。终于,草丛细碎地分开,那双眼睛也爬到你面前的土路上,漫不经心地盯着你,你仿佛一丝不挂地叫它看透了。那双幽绿的瞳光像冰霜一样冻结在你心底。你隐约看见深浅相间的花纹,一个很轻巧的跳跃,它跳上了你西侧的土墙,看不见了。你只听见土墙墙皮细微的剥落,墙里面那个废弃的老屋屋顶有细小的石子滚落。夜还很长,对于猫,你更陌生了。

多年前也养过猫。一只毛色极普通的狸花猫。总爱独来独往,对人也不怎么依恋,身上残存着一股原始的野性。这猫是祖母回娘家时带回来的,太姥姥家的猫生了一群小猫,太姥姥爱清静,这么一群猫实在够叫人眼花缭乱的。猫刚断奶太姥姥就急着把小猫送出去。祖母对于养猫并不怎么热心,更不要说喜欢。为了分担一份太姥姥的忧愁,祖母只好挑了只小猫找根细绳子拴在三轮车的车斗里,载着这只刚刚失去母亲的小猫走了20多里路,把它带到屋子里堆满柴火的土灶旁,拴好。人的气息太浓了,墙壁上沾满了厚厚一层烟灰,经年累月的炊食让油渍渗透到土墙墙皮里。对于一只猫,这恐怕是难以忍受的吧。天气还不算太热,祖母庭院里的枣树已经长得很繁茂了,枣花也开了,并没有什么香味,很小巧地一簇簇地聚拢在枝条上,很朴素很务实的花。抬眼望上去,树叶缝隙里细碎的阳光小米粒一样滚落在密密麻麻的枝叶上,是阳光是枣花更分不清了。总会有很多枣花还未完成结果的使命就无可奈何地散落在树荫里,数不清的小碎花点缀在光影里,蚂蚁的群落小溪水一样裹挟着这些小黄花流动。那只猫就躺在那里,很慵懒地占据着一方土地,枣花把它的皮毛衬得更暗淡了,有点儿像枣树开裂的树皮。它已经很会上树了,对于人,它也不再充满畏惧。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它的场景,惊慌不定的眼睛,紧绷的身子,锋利的爪子。躲进灶洞里滚了一身草灰,脏兮兮的,敏感又脆弱。它眼珠里的瞳孔像把小刀子,很锐利。我很喜欢猫的眼睛,我观察过很多猫的眼睛,神情形状各异,不过都很玲珑晶亮,像我小时候常玩的玻璃弹珠也是一样的晶莹透亮。我爱挑一个弹珠对着阳光看,里面藏着一个宇宙。

祖母养的这只猫没有名字,平时只“猫猫猫”地唤它,久而久之也就算得上名字了。农村的猫猫狗狗似乎很少有什么明确响亮或者亲呢的名字,在村里流窜的猫猫狗狗,似乎也并无名字的概念,叫它们吃饭就是吃饭,叫它们滚开就滚开。这只猫很安静,一如它的动作,干净利落。它很少待在屋子里,常常往外面跑,到了饭点准时回来。给它备了个小铁碗,刚抱回来时,只用给它嚼两口馒头就能饱,现在需要一整个馒头。祖父爱吃鱼,祖父吃鱼很厉害,一整条小鱼放进嘴里,抿几下嘴唇儿,吐出一个完完整整的鱼骨架,这让我佩服了好多年,直到我自己也学会了这么吃。鱼骨头自然赏给了猫,我看它的吃相很优雅,一截鱼骨分成几段,细眯着眼睛很仔细地嚼,声音很小,隐约有骨头磨碎断裂的声音,身后带有斑纹的尾巴像海蛇一样来回晃动。吃罢,便用长满小肉刺的舌头舔舐两只爪子,胳膊上的毛,前胸的毛,后面的脊背够得着的话也要打理。然后用两只爪子反复地擦脸,很有意思。早上起来这套动作也要雷打不动地重复一遍。我很喜欢看它这么做,我曾问祖母这是在干什么,祖母说是在洗脸。我更觉得有趣极了。狗有狗窝,鸡有鸡窝,猪也有猪圈,可猫是没有窝的。猫之于人并不像狗对人那样尊卑贵贱分的那么清楚,自然没有主仆意识,大家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玩乐,对于猫来说这再普通不过了。我们平时睡觉的土炕也就理所应当的有了它一席之地。祖母很反感猫上炕,一见到猫卧在铺好的褥子上,就抄起根鸡毛掸子去打猫。起初,猫确确实实受了点皮肉之苦,痛叫一声跳开或仓皇逃窜,这是它长了记性,这个记性并不是从此不能上炕睡觉,而是对于祖母有了防备,一旦祖母靠近或作势要打,它就踩着窗台跳到窗外的枣树上。总之,祖母很难再打到它了。祖母向前一个跨步,熟睡的猫就醒来,再一看,猫已经从炕上跳到地上了。祖母捂着腰,身子侧歪着靠在炕沿上,“晃了我的腰!”祖母再也不赶猫了,说腰疼腿疼。到了冬天,屋子外面天寒地冻,猫也不爱活动。炕头烧得热乎乎的,把脚伸到炕头叠着的被子里,舒服!猫也极会享受,兀自盘在一旁,懒懒的。某日入夜,我留宿在祖父家,半夜突然醒来,感觉自己胸前压着团什么东西,软绵绵的,体温穿透厚厚的棉被压在我身上,很有分量。它已经睡得很熟了,“咕噜咕噜”地打着呼噜,不敢翻身,怕惊醒它,就保持这个姿势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它已经离开很久了,胸前的被子也凉了。

它很快就成为了一名出色的猎食者,身上的野性也在一天天苏醒,我曾见到它叼着只麻雀,从容不迫地从树上跳下来,这使我惊奇不已,没想到它这么灵敏迅速。麻雀已经死了,麻雀的羽毛颜色也像猫的皮毛,更像院子里中棕黄色的土壤。它捕鼠的本领也很厉害,有时一天就能捕三四只。这个效果立竿见影,家里的粮仓也少有闹鼠患了。我还从看见它叼着只活的老鼠放在墙角,扑上去退回来,时不时地用爪子拨弄几下,玩腻了,就把老鼠咬死,叼到一旁吃掉。后来,它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屋子周围出没的野猫也越来越多,常见它与野猫混在一起。它再也不掐着饭点回来了,有时会一连消失好几天。那次它在消失了半个月之后终于又回到家里,大家已经睡下了,门窗也都关上了。它不停地挠门,祖母披上衣裳,打开门,一见是它,竟然有些惊喜。第二天天亮,起身出门,发现门上竟然留下几道浅浅的爪痕。它开始喜欢待在家里,外面的野猫在屋顶怎么叫它也不出去,动作也迟缓懒散了好多,饭量也变大了。祖母一眼就看出它怀孕了,肚子那么大,快贴地了。她做了母亲,生了四胎小猫,三只毛色跟它一样,一只是黑白鲜明的。也是在夜里不声不响的就生了,直到小猫落地大叫,我们才知道,是在东屋生的。姑母出嫁前就睡在东屋,姑母出嫁后东屋就开始堆放些杂物,也堆了几十袋粮食。床板都落了很厚一层灰了,蜘蛛肆无忌惮的在房梁、门扉、床板下结网,细密庞大的兜住了屋子里冷峻的黑暗。小猫就生在这里。

对于做母亲这事儿,它是极不耐烦的。初生的小猫聒噪又恋母,磁铁一样贴在它身上,摇摇晃晃地和兄弟姊妹们竞争着攀爬着母亲的肚皮,咬紧乳头,贪婪的吮吸,嘴唇旁细软的毛浸满奶白的乳汁。它快要被小猫们榨干了,肚皮也瘪下去好多。它不耐烦地站起来,有小猫仍挂在它肚皮上。猛地抖抖身子,轻盈地跨出门槛,然后爬到院子里那棵大枣树的枝干上歇息,小猫们尖细的嗓子绣花针一样穿刺着东屋的沉默,东屋沉寂了那么久,房梁上的灰和蛛网也该热闹热闹了。它在树上打个盹,仿佛很久没睡了。小猫刚能睁眼,祖母就要张罗着送人。猫太多,养不了那么多猫,况且又这么闹腾。梦琪姥姥先预定了一只,说家里闹鼠害,抱只猫回去吓一吓老鼠。梦琪姥姥八十了,裹着小脚,牙也早掉光了,嘴唇上的皱纹老树根一样伸进嘴巴里。可梦琪姥姥身子骨还硬朗,精神矍铄,嗓门也大,说话的时候条理清晰,说到尽兴处,拍拍大腿,大声笑。她常来祖母家喝茶看戏,祖母是不会品茶的,只有梦琪姥姥来,才沏壶浓茶。梦琪姥姥茶瘾大,烟瘾也大,常常手不离烟,我见她粗厚的指甲都被熏黄了。祖母爱看戏,也看京剧也看吕剧,尤爱看近些年拍的些乱七八糟的农村现代剧,调子又怪又难听,不古不今的。戏里的人都是农村草台班子出身或者干脆找的村人充数,演技拙劣,剧情俗套,不是婆媳矛盾,就是丈夫或小媳妇出轨……我讨厌极了,只要一放我就离开。祖母也去梦琪姥姥家喝茶看戏,我到过梦琪姥姥家,院子里的草长得很疯,碗筷堆在一起,沾着食物残渣,屋子里很闷,味道也不好闻,被子磨得油光。小猫送过去恐怕要遭罪。

我们只留下了那只黑白分明的小猫。小猫的脸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每个色块都框着一只眼。脊背上像滴了一大团墨水,不成规则的延展渗透。只有它的肚皮是纯白的,浸过奶的宣纸。除了毛色,这只猫同它的母亲别无二致,神态动作,跨出的步子,缓缓摆动的尾巴,都像极了它母亲。只不过多了几分躁动。母猫带它跳上墙头,匍匐在屋顶或浓密的枝桠里,阳光颤动,麻雀扑棱着翅膀嵌在母猫锋利的牙齿上。母猫也会捕些活鼠扔给小猫,以便小猫自行练习技巧。小猫很快也能自己捕食了,然后母猫再次离家,本以为过段时间它还能回来,可惜再也没回来。这只小猫也重复着它母亲的道路,成长成熟,离家。小猫仅仅养了不到一年就悄无声息地走了,离开的季节在记忆里暧昧不清。家里的老鼠又多起来,祖母再没提过养猫,此后多年也未养过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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