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源人,终是沁源人
——沁源军民围困日军纪实
作者:蒋殊
沁源人,终是沁源人
沁源不远,至少它离我的家乡武乡,仅仅75公里。两县的区别,是太行山与太岳山的区别,是浊漳河与沁河的区别。
抗战时期,武乡驻扎着八路军总司令部,沁源驻扎着太岳军区司令部。太行山壁立万仞,太岳山巍峨高耸,像两兄弟齐肩并走天地间。太岳山,本就在广义的太行山系中。因而从太行到太岳,绵延着同一种刚正不屈的精神与气魄。
《重回》采访之际,有老兵告诉我,一次回家探望母亲,归队后却发现部队在夜里接到临时任务,翻过太行山,到太岳山那边去了。
那一年,他才16岁,是刚到部队的农家娃。他不知道,茫茫太岳山在哪里,只能含泪重新报名。
70年后他依然耿耿无法释怀,太岳山,让他丢了最早的战友。
给我讲述少年时望着太岳山方向痛哭的老兵,在年春节过后离去了。忘记问他,此后有没有翻过太行山,去往太岳山,寻寻战友?
当年战斗的人,一批批葬身两座山下。侥幸活下来的,也相继离开了。好多事情,来不及做,甚至来不及说。
抗战岁月,太行、太岳两座山上,携手拉开抗日救亡的壮烈篇章。冲锋号声,时常在两山之间回荡。
山醒了,树醒了,水醒了,大地醒了。山中的儿女们,也醒了!
对于太岳山,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太岳山中的沁源,有一群“英雄的人民”;我还知道,沁河的源头沁源,是一座“英雄的城”。
我要去看看。
沁源也很远。没有高速,没有火车。因限速,75公里路需要行驶一个半小时。感谢这漫长的路途,让我有时间,慢慢靠近,将感情慢慢融进。
打开地图。山西,像一片侧向树叶。很巧,长治也是。一左侧,一右侧。而沁源,干脆就是一片完好的正向叶片,不是扇形的银杏叶,不是掌形的枫叶,不是线状的柳叶,也不是油松的针状叶,而是如梨树叶的椭圆状。
山西地图上,沁源处于东南中间。长治地图上,它在最西北。
踏上一片叶子的旅途,开启一片叶子上的行走。
《魏书·地形志》载:“羊头山下神农泉北有谷关,即神农得嘉禾处。”因此,西汉置县时,这里名“谷远”,王莽时又改为“谷近”。
远远近近一番,到了三百多年后的北魏初年,又改为“孤远”。或许,是觉得这里“孤苦遥远”吗?
也着实,除了太岳山,沁源周围还有老爷山、摇头山、绵山、石膏山、霍山、青龙山、罗云山等等。或许正因为“万山环列,易于哨聚”,沁源,才与独霸一方、称为晋王的猎户田虎,一起在《水浒传》中亮相。
山高,沟深,林密,闭塞。也因此,形成了沁源人自古刚烈倔强的性格。而因了这古老厚重的山水,又极其包容,称霸的,避难的,悠然田园间的,一代代融洽相处,互不干扰,充盈着这片土地。
尽管闭塞,尽管交通不便,却从来不缺繁华。比如朱元璋之孙朱佶?在明朝宣德三年(公元年)就被封为沁源王。当时他的土地沁源,必是经济文化繁荣昌盛,百姓生活安居乐业了。自朱佶?开始,八代沁源王在这山水间生生不息余年,留下多少王公贵族的足迹,他们写诗作赋,赏花围猎,积淀着沁源的文化与繁华。
即便到了年,沁源也是引人注目的。作家丁玲10月份跟随师来到沁源时,惊喜地在文章里写下,“那是个非常好的地方”“刚刚走过的那段大街,是我们很满意的,人口稠密,看样子老百姓没有逃走许多,市场上颇为热闹,这是自从离开太谷后所见到的最大的地方。”
将沁源与晋商重地太谷相比,可见当时的繁荣兴旺。
然而那是年,这样的日子很快就没有了。
年4月,正是梨花盛开时,日军对晋东南根据地发动了第一次九路围攻,整整七天七夜;年7月,第二次九路围攻在两天两夜的夏雨中进行;年10月的秋色里,日军对太岳区进行了疯狂的报复性大扫荡。
飞机来了,炮火来了。烧,杀,掠,夺,一片一片的血。仅年秋季一次大扫荡,全县便有多名群众惨遭屠杀,12.7万余间房屋被烧毁,10万多石粮食及无数牲畜、财物被洗劫。
梨花满地,鲜血满地。
集结在太岳山中开展抗日救亡的八路军、决死队、地方武装,积极寻找制敌对策,于年初忍痛对这个太岳抗日根据地的腹心县城做了分割,以朱鹤岭为界,从此分为沁源、绵上两县。
手足分离,隔山而望。
尽管已是一片伤痕累累的土地,日军还是因屡次挫败而恼羞成怒,把沁源划为“剿共实验区”,于年秋天集结重兵力直插过来。
这片叶子,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由绿变黄,继而泛红。
日军的算盘,打得几近如意,将太岳山中的抗日根据地变为敌占区。
沁源人刚烈倔强的一面,终于被激发,心中的怒火被点燃。他们从血河中起身,从田间,从炕头,从山梁,从河畔,集结过来。他们绝地反击,与侵占了家园的敌人展开殊死博斗。
从年5月17日到年12月23日,《解放日报》共刊登其中关于沁源围困战役的报道篇,其中二年半围困报道70篇。从醒目的头版社论《向沁源军民致敬》《沁源人民的胜利》,到反维持、抢粮抢种、地雷战到民兵故事等大小消息,将沁源军民推上抗战时期绝对的主角位置。
沁源人的抗战事迹,遍布全国各地。新华社战地记者江横在年2月4日的报道《沁源人民已百炼成钢》一文中曾这样称赞:“中国历史上也曾出现过不甘于被异族征服的人民。南宋江南人民自动地反抗元兵,吕文焕6年苦守襄阳;明末人民抗清13年,阎应元领导民众,坚守江阴81天,全城人殉难,只剩了53人……这些坚决反抗压迫的优秀的民族传统,正为今天抵抗日本侵略的沁源人民光荣地继承和实践着,而且,他们把它更加发扬光大了。”
“维持,勿宁死!”已成为沁源人民共同的政治信念了。沁源人终是沁源人,他们宁死不屈服,不“维持”敌人,这种崇高的革命气节,已在抗战史上写下了最壮烈的一页!
沁源人,终是沁源人。
启程,走进沁源,从年秋开始。
来了,来了,我踏上沁源这片土地了,我站在高高的梁上了。可是,那是什么?一群一群的人啊,在深夜,在深山,在移动。
动人的大转移
“娘,我们去哪里?”“深山!”“深山在哪里?”本就是山里的人们,要去往更深的山里。“一九四二年,正在秋收天,日本鬼子横行霸道进攻咱沁源,又杀人又放火真呀么真野蛮,从此后沁源人民遭下了大难。半夜就起身,鸡叫就爬山,沁源人都住进深山里面,铺黄蒿盖百草冷水拌炒面,多少人白天黑夜眼望着延安……”这是当年沁源百姓人人会唱的一首《望延安》。年4月第一次九路围攻时,沁源军民经过整整七天七夜的激战,逼退敌人,但青山绿水、梨花正浓的沁源血迹横流,尸体遍地。年7月第二次九路围攻开始后,又是两天两夜的冒雨激战,使得太岳纵队直属机关安全转移。年10月,日军在“百团大战”结束后,开始了疯狂的报复性大扫荡,飞机,大炮,刀枪,分十路向沁源袭来。烧,杀,抢,掠;人群,牲畜,树木,花草,房舍,村庄,瞬间浸泡在烟雾下,血海中。沁源,失了原有的模样。朱鹤岭为证,沁源被迫分为沁源、绵上二县。如此,还不够。年10月中旬,日军开始秘密向沁源周边集结部队,陆续在同蒲、白晋铁路和临屯公路线上设立驻扎内,主力是其第36及69师团60旅团伊藤大队。他们对这片山川垂涎已久,他们将太岳山中的土地当成自己的家园,修铁路,筑工事,修机场。他们摩拳擦掌。他们磨刀霍霍。他们规划出宏大的蓝图与梦想。10月20日,日军兵分七路,向沁源、绵上发起进攻。69师团,是侵华日军的一支老牌部队,代号为“胜”。伊藤大队下属四个步兵中队,一个炮兵中队,一个机枪中队,一个卫生队,一个工作队和一个苦力队。另有伪军一部,共约余人。之前入侵沁源时,他们就在城东关门楼上写下“剿共灭匪”“明朗东亚”“建设华北”这些大字标语,还在城外竖起一块“山岳剿共实验区”的大牌子。“皇军不走了!”他们抓去民夫,又让他们带着这样的风声出来。太岳军区,不得不做起长期准备。这必将是一场漫长的硬仗,要打赢,须得军民齐心,全体动员。全民大转移。这个想法不是随意跳出来的。将百姓与敌人隔离,是剥夺敌人掌握主动的完美开篇。可是,即将入冬了,舍弃热炕头,住进山里?尽管动荡,尽管贫穷,毕竟是家啊,毕竟穷家难舍。把家园让给敌人,进入一座一无所有的深山,一些老者当下便老泪纵横。不舍得,想不通,不情愿啊。何况,那坛坛罐罐,那猪圈石碾,那牲畜牛羊,如何安置?动员工作,如和风细雨。党员出来了,干部出来了,民兵出来了,积极分子出来了。一家家走访,一户户动员。讲事实,摆道理。担心到外村无法安置的,把对方村干部请来动员;家里人力不足搬不走东西的,民兵顶上;无理由坚决不走的,动员理解的亲戚前来。犹豫,矛盾,牢骚……一点点被压了下去,人们默默做起准备。10月20日的沁源古城,依旧像作家丁玲在年看到的一样,街道人来人往,店铺正常营业,打谷场热闹非凡,还有婚礼的鞭炮声响彻小巷。县委反“扫荡”指挥部政委刘开基,却接到紧急情报:各据点的敌人已经向这里进发。飓风来了。从城关开始,连夜,大转移!敲锣,打钟,声声传递出不容迟疑的信号。被窝里爬起来,挑灯里坐起来,埋藏物品,烧光柴草,拔去磨心,填掉水井,杀鸡宰羊。锅,碗,瓢,盆;米,面,菜,盐;铺盖衣物,甚至桌椅板凳,一担担挑在男人肩头,挂在女人臂弯。孩子们懵懵懂懂,跌跌撞撞,跟着向山中行进。不忍扭头。他们弃了家园,还亲手毁了家园。带走所有,毁掉一切,彻底转移,空室清野,只为隔断所有的留恋,更为不给敌人留下任何可利用的物资。十月下旬的天气,瑟瑟的冷风回荡在太岳山中。月光幽幽,洒在沁河两岸;星星点点,照在沟沟坎坎。人群有些杂乱,却沉闷无言。深山,有些惶恐。它不知,这样的秋夜,人们为何纷至沓来;也不知,土梁沟壑中如何变成人的家园。山是熟悉的山,却要成为陌生的家。这夜,恰是刘少奇一行十几人,自东翻山而来。月光下,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场大转移。队伍里,有银发拄杖的大爷大娘,有健步的青壮年,有呀呀学语的孩子,还有酣睡在大人怀中的婴儿;队伍里有牛羊,还有被主人不弃的狗。最踏实的,是背着武器掩护人群的战士。那夜,敌进,我退。日军兵分多路,趁着夜色,向沁源这片朴素的大地恶狠狠围拢而来。自沁县方向来的一部翻过潘家山、龙佛寺,进入老窑科青龙沟;另一部从白狐窑直插交口、作坪;平遥、介休来的推进到朱鹤岭一线;霍县方向的一路从七里峪、五龙川到韩洪、李城以西,另一路翻过黄梁山直奔西雾、柏子以南;洪洞、安泽扑来的直入中峪、柏木之间。暗夜里,两股擦肩而过的力量,火焰都在胸中积聚。次日拂晓,日军合拢,全面进入沁源境内,之后又迅速发散,一路变两路,两路分四路,四路成八路……渗透进沁源的每一寸大地。他们得意洋洋,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铺开这张无缝的大网;他们掩饰不住兴奋,太岳军区司令部,已经被死死困在网中央。飞机来了,大肆盘旋在头顶,嗵——嗵——嗵——一颗颗炸弹争先恐后,扑向城内。他们满以为,随之而来的是惊慌,是惨叫,是流血,是死亡。然而一切出乎意料,城中只有炸弹寂寞的回响。这座他们挖空心思侵占了的城内,不仅没有意想中的太岳军区司令部,连老百姓都没有一人。他们精心占领的,竟是一座空城,甚至没有一只鸡,一条狗,一头猪,一粒粮。留给他们的,只有墙上几行醒目的大字:“一年战胜希特勒,二年打败日本鬼!”那一行字,分明是沁源人明目张胆的挑衅,是刀,是剑!那行字里,有沁源人的委屈,更有重回家园的信心与骨气。平素繁华的街上,只剩下一家酒铺,一家慰安所,以及一家蒸馍店。稀稀疏疏的灯光,偶尔响起的野狗叫,死寂般恐惧。转移出城的民兵与游击队,反身封锁了城内的日军。只要有人一出据点,就给打回去。不仅找不到做事的百姓,自己倒成了困兽,日军羞愧不已,愤怒无比。常常在星夜出发,挥着血淋淋的刀枪,分别向猴神岭,罗山,青龙山,潘家山,龙泉山和大林区等人迹罕见的深山密林进发。他们的目的,是进行“腹地开花”式的大“清剿”。沿途百姓一群群被抓,一批批被杀。转移到山中的县围困指挥部很快决定,除了那晚转移出去的城关百姓,还必须将敌占点线安沁和二沁大道两旁离据点十里、离大道五里以内的群众,全部转移。两条大道以城关为中心,北上交口、圣佛岭直通沁县,南下阎寨、中峪可达安泽、洪洞。两条大道连接起来,仅沁源境内就有余里。这是处在美丽富饶沁河滩上的一条线,周边村庄自北向南有23个,星罗棋布,人口稠密。历代客商经过时,编成了趣味的路单:圣佛岭上吸袋烟,看见狐窑、化峪、安乐关。铺上、石壑、交口镇,官军、石渠、罗家湾。沁源城里好东关,老师衙门在半山。牧花园、四维、韩洪沟,有义、阎寨拐阳泉。北石、南石五里路,顺河下去到南川……23个村庄,现加上离沁源城最近的城关,共有多户人家,1.6万多人。而他们赖以生存的耕地,有4.2万多亩,70%都属于旱涝保收的“米面囤子”。要拱手让出了。11月18日,刘开基正式成为沁源县围困指挥部政委,副政委是县委副书记侯振亚,总指挥由38团团长蔡爱卿担任。他们知道,这一步棋,不得不走。与其被围困,不如主动走出去,将敌人“请进来”。变被困,为反围困。11月下旬,安沁与二沁大道又一场秘密大转移开始了。局势混乱,秩序安稳,纪律严明。一条条山路,一条条山梁,如蚁的人群,趁着星夜,向深山挺进。短短五六天时间,1.6万余人的秘密大转移全部完成。安沁与二沁大道一夜之间没了人烟,而平素只有野兽动物出没的深山,却布满星星点点。这样的转移,从县城到两条大道沿线,又一路扩展延伸。转移到深山的范围,越来越大,进驻深山的人群,越来越多。“把大道上的碾子,磨子,水井,都破坏掉!”一声令下,一条线上的生活用具全部被毁。城关至石渠破坏了近40个碾和磨,4眼水井;下流一带破坏了磨碾14个,水井6个;白狐窑至交口破坏了磨碾22个。随军记者江横曾在文章中这样写下,“在城关、阎寨、中峪、交口四个据点里,共有多人口中,无论贫富,也无论士绅、名流或挑担小贩,没有一人停留在村镇里不走的,更没有一人去‘归顺皇军’的”;由城关西南到中峪、亢驿,东南到霍登、桑凹,西北到李园、李城,北到崔庄、郭道,东北到交口、圣佛岭,五条大道,50多个大村镇(占全县五分之四),方圆三百里长的空间里,没个人影,简直成了一个没有人民的世界!一个个村镇,连饮水井都用粪土填塞了,磨碾也破坏了,埋藏粮食衣物的土洞则被群众星夜挖空。”沁源换了主人,却完全失去了生存的物质基础。彼时日军才知,沁源人不是被吓跑了,而是退出去将他们围困起来了。窒中空空,仓中空空,瓮中空空。井中打上的水,散发出阵阵恶臭。无奈,只好到几里外的沁河去挑。然而那流淌着清潾潾沁河水的河边,早已有神枪手在袭击等待。他们才知道,挑水也是战斗。于是不得不让士兵持枪保护挑水人,并从两个人增加到一个班。尽管如此,却不仅依旧要丢了性命,常常连水桶也要失踪。夜晚的入睡,更觉凄凉。架床无木板,炕上无席片。无奈的敌人只好找来杂草铺在身下。没有柴火,只好将门板拆下。人无粮,牲口无草料,只好杀马充饥。一座萧瑟的城,只剩寒流。驻沁源日军大队长伊藤中佐不得不向临汾师团司令部求援:“来到这里没有人,没有水,没有粮,天天有病倒的……”这还不够,隔三差五的夜里,战士、游击队、民兵便轮番联手,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摸进县城。这年12月5日,14个民兵就在夜色中围攻了阎寨。他们冲进村时,敌人的哨兵竟悄悄逃回工事里,任凭民兵们在村中点燃大火,在山上吹响冲锋号,击鼓声,鸣锣声,喊声,杀声响彻一片。两天后,又有四个民兵冲进中峪,伏击,诱敌,13个掷弹筒加7个炮弹,哗啦啦的火力搅得敌人一夜未眠。到了24日,二郎沟口一个设在窑洞里的暗哨更是直接被一梭子弹扫射。“轰隆隆——”“砰砰砰——”这样的声音在寂静的城内响起,常常让敌人心惊胆战,惊慌失措。摸不着头脑,只能机枪、手榴弹慌乱地一阵投射。无奈之际,敌人只能增加班哨,仅城关就设了十七个哨位。后来又改为流动哨。然而任凭怎样改,依然逃不过暗夜里民兵与游击队的一双双眼。堵路,封城,围铁丝网。敌人的最后一招,就是给自己牢牢筑起“城墙”,将自己裹在中央。两年半之后百姓返城时,见到这样的打油诗:日住红波夜,身在圪针窠,望虎深山虎不在,大城大乡无人烟。是啊,人烟,在深山。尽管绵软,但沟里沟外,沟上沟下,却一缕一缕,徐徐升腾起来。大山深处的炊烟
沁河的胸怀是广博的,太岳山的胸襟是宽阔的。两岸的深山密林尽管惊讶,尽管手足无措,还是以极大的热情,接纳了这群衣衫褴褛的来客。乌木沟,永宁沟,崔庄半沟,龙泉沟,青龙沟,王家山,马泉,菩提塔,大林区……曾经,这里只有与野生动物相伴的树木野花荒草;此后,遇了坏年景,河北,山东,河南,一个个蓬头垢面者翻山越岭而来。宁静的大山,以博大的胸怀,淳朴的姿态,拿出土地,分出河流,还有一坡一坡的野菜,让远来的流浪人安了家。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有了人烟。人们说着不同的方言,延续着家乡口味,在这片新的土地上一代代集聚成沁源新的力量。他们不会想到,并非饥饿的年景,1.6万余本土人会在一个夜里黑压压拥进这宁静的沟沟坎坎中……喘息声,叹息声,哭泣声,响彻幽深的深山与密林。连脚下这片土地也惊恐了,不堪重负。“老乡,挪个地方吧?”颤颤的一声恳求,让这些曾经的难民猛然回到从前。当初,他们何尝不是慌乱而无助地闯入这片山中,何尝不是忐忑地叩响一户户人家的门。他们知道,侵略者到了;他们不知道,沁源人没家了。不用多说,开门纳客。只是不曾料想,逃荒人成了主人。他们忙前忙后,将所有能住的房舍腾出来,甚至放杂物的茅草屋,甚至牛圈羊圈。也还是缺口很多。那么就不要屋子了,不要空间了,哪怕先坐下来,喝口水,喘口气。初入山时,天气尚且不太冷。白天,人们散开来,靠在墙根略微晒晒太阳,努力寻求着可安身之所;夜里,便不分老幼,不分男女,炕上炕下,勉强合个眼。“打暗窑,分散转移,找亲戚,指定住地。”这便是最初转移到山中百姓的安置方式。山里的逃难窑洞,挂一个草帘,挡一块破木板,便成了家。时隔77年之后,90岁的有义村老人郭春梅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天黑了走的,先去了法中乡的支角村,在一个沟里头。”全村十几家四五十人,分四五拨向支角出发。60里路,走了几乎一晚上,到了地方天还没亮起来。“当地人还睡着呢,有人就简单搭个棚棚住下来。天亮后占了人家好几个院子,空的窑洞都给腾出来了,一家人挤在一个屋里。”她说有些是先她们来的难民,不认识,但都互相帮助。“有的把草房里的牛牵出来,铺上新草让我们住。但是安顿好也不敢放心住,还得上山躲,晚上才敢下来。”“白天钻山山,黑夜钻庵庵。”交口乡胡家庄村92岁的胡凤义老人也这样说。日军并非为一座空城而来,他们要将山中的百姓全部赶回据点所在地。不回去,就屠杀。流离奔波,一晃就到了数九寒天。毕竟走的急,毕竟没做长远打算。何况,城关、阎寨、交口及中峪地区早设下日军据点的群众,秋季就转移出来了,他们的身上,还是单薄的夹衣。住下来才知,这一次并非如以往一样,仅仅是躲避几天扫荡的日子。百姓们慢慢意识到,鬼子不走了,家园被占了。无衣替换,无家取暖。病痛随之而来,年老的,体衰的,孩童们,都抵抗不住这恶劣简陋的环境,一批批人倒下了。陈赓在年7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抗疫无药——老百姓病太多。”要看病,要吃饭。一时间,山里游荡着求助的百姓。为安抚人心,县围困指挥部从李元镇马森村后岭上的核桃庄迁出,与城关镇公所一起转移到乌木沟与永宁沟之间的西塔子沟。只是一个简陋的房子,却犹如定海神针一般扎在百姓身边,更扎进百姓心里。难民们从沟里各个方向出来,远远都要先朝这里望上一眼。“镇圪塔”,这是百姓给的名字。一个土圪塔,镇了百姓的心。干部们又出动了,深入一个一个山沟,推开一扇一扇大门,走进一户一户人家,人数,年龄,男女,身体状况,粮食及衣物情况细细摸底。饿了,就跟着百姓随便吃一口粗饭;晚了,便索性与百姓挤在一张炕上睡去。干部心里有百姓,百姓何尝不懂干部的心。一次,一位曾在沁源城内卖油糕的乡亲,夜里跑回去拿东西时被敌人发现。抓到他时,只有一个要求,带他们到塔子沟。自己的乡亲,自己的队伍,自己的干部,都在塔子沟。“太君,我不识路呀!”“啪!”一巴掌打在他脸上,红楞楞的手印让一张脸瞬间热辣辣的。他被逼着,爬山坡,转山沟,直走到一处断崖边。“太君你看,我是真不识路呀!”这一次,打他的变成枪托,重重的,狠狠的,他失去知觉。再醒来,钻心疼。才发现,一条腿断了,鲜血已在风中凝固成冰。受伤的,生病的,都需要医治。于是,各村的赤脚医生,也一一召集起来,在难民集中的地方开办起简易诊所与药铺。大山深处,有了采药人。男劳力集结了,他们利用山洞、石崖与山林,开始建造家;二沁大道的难民们甚至建起新村,自名“抗战村”。女人与孩子们也隐入大山,把橡子、榛子、干马茹等野果野菜采集回来储存,准备过冬。为了保障百姓的正常生活,县围困指挥部想法在沁县、平遥、洪洞、霍县,以及河北邢台、邯郸等敌占区开辟了地下贸易客栈;在根据地内的王勇、柏木、好村、李城、支角、韩洪、崔庄等离敌据点较远的中心村镇开辟了新的集市。还特别发放了商业贷款,鼓励和组织小商小贩外出贩运物资,按照“用我所余,换我所需”的原则,让百姓按需自由交易。各个山凹之间,物品慢慢流动起来,人们用各自的货物自由交换,“山头市场”悄悄地繁荣着。尽管如此,吃饭依然是难民们面临的首要问题。出来时随身背的米面,早已吃完。很多人,支撑不下去了。消息一出,全县响应,东家一石,西家一斗筹了起来。后乌木一个庄,就借出五十石;前乌木麻卜沟的岳全柏老汉,拿出开荒积攒的全部二十石;太岳区全体干部党员,每人每天主动节约一两;岳北各县,掀起“节约一把米”行动;邻居安泽县,一下调过来四百七十多石……苦难而寒冷的山中,不再惶恐,不再迷茫,不再无措。一村传一村,一沟传一沟,锅灶,很快冒出热气。简陋而清贫的山中,有了笑声。大家暗暗抱定一个信念:为了进攻的退让。轻松的时候,男人们处在高高的山头晒太阳,放风;女人们扎堆在树下,凹里,给孩子喂奶,缝衣,拉家常。也有哪一个,穿出一件好看的花衣,哪一家的女儿,被妈妈编出两条好看的辫子。若能如此安定下去,也是好事。然而同样无粮无衣困在城里的日军不情愿,他们以为,百姓带走足够多的粮食,拿走足够多的财物,而这些,本该是他们的。隔三差五的搜山,不停止。他们出城的距离越来越远,逼近的脚步越来越近。他们知道百姓躲在山里,于是跑进深山,将“皇军仁慈”贴在百姓眼前。他们还温柔地喊出话来:“皇军不伤害百姓,有家的快回!”“皇军不能看着你们冻死在山沟里!”一些未及逃出窑洞的妇女、老人与儿童被发现。却不曾想,“皇军”竟然俯下身子,亲手扶老人上马;“皇军”又伸出手,替妇女抱过孩子。“皇军们”温言软言:回家去!回到被敌人占领的家园,“皇军”又将之前掠夺的衣物一一摆出来,请他们领回。“皇军”帮生病的百姓看病,还送来柴米油盐。重要的,是告诉百姓:“回去后要假应八路军;如果被迫当了民兵,遇到皇军就将枪口朝天。”“皇军”还故意不走进冒出炊烟的村庄。他们不断制造假象,让百姓以为,只要回家就没事。“给我金马驹,银马驹,都不回。哼,前年韩洪郭道的事,谁不记得清清楚楚啊!”老百姓,很快看透敌人的把戏。绵上一县被敌人“三光政策”烧死、杀死的三千多百姓刚刚过去,也是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鲜血,是无法掩盖的。被带回村的百姓,瞅准机会悄悄逃回山里。愤怒的火苗,跟向山里。有人亲眼看到,西塔子沟一位大娘,在晾晒被子时被一枪打死。为了活命,人们每天鸡叫三遍便起床,饭毕马上收起锅碗藏起米面,背着干粮炒面向密林深处或山崖间分散躲藏。牲口不能丢,不能带,只能捆住嘴巴戴上笼头藏起来,有时为了保险不出声,还不得不把钮扣填进耳朵里,鸡尿抹到嘴巴上,石头吊在尾巴上。从山中,再奔向更深的山中,成了每天的必修课。将老人、病人、孩子、女人优先安顿在最安全的地方,再一一告知会面的时间与地点。于是每日近黄昏,山中便开始放牲口,寻亲人。夜里盼来钻进“庵庵”的歇息,是为了来日有体力再往深山去。日复一日。为了诱使百姓,“皇军”可谓办法用尽。他们乔装成谁的家人,“姨姨——姑姑——出来吧,敌人走啦!”抑或,又像是邻村路经的百姓,说说笑笑行走在死寂的山中制造着轻松的气氛。不出声,不轻信。诱饵无用,招数失灵,敌人越来越恼羞成怒,采用了更加疯狂的报复。“猪,是什么样子?”年,听到有人说起猪时,沁源山中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好奇地问。当时不仅人口下降,牛驴骡马成为稀有,猪羊鸡鸭几近绝迹。生活必需品,更是见不到踪迹。转移在深山里的百姓,大多是“全家合用一个碗,几家伙用一口锅,春夏秋冬不换季,白天黑夜不脱衣,十天半月不见盐,一日三餐菜充饥。”没有碗,没有锅,没有布,没有粮,没有盐,也没有火。翻山越岭除了奔跑逃命,除了找粮找菜,还去找火。有火的人家,有火的村庄,叫人羡慕。然而路远,一点火焰也来之不易。一个夏秋之季,住在圪桃庄三户老弱病人因连续几天降雨无法出村引火,只能日日冷水拌炒面充饥。于是像发明地雷等武器一样,有人把橡子树烧成木炭点燃,再用厚厚的青草包裹,可保持较长时间蓄火。偶有冒险带咸盐的卖主进来,但一斤要一斗玉米换。就连一斗糠,也要卖到三十元。锅里最多最好的,就是不像样的野菜。山中一片一片的野菜,日渐稀少。未等长成,便被一只只手连根拔起。甚至树叶,甚至树皮,都成了碗中美味。为了生存,人们也是绞尽脑汁。槐花,橡子,野菜,树叶,经沤制、水泡、沉淀、发酵后充饥。而驻守的部队为了百姓能多吃一些野菜,每次出发时都要专门备一个布袋,以便路上能挖一些回来。开荒吧。战士、民兵放哨,百姓开荒。火热的劳动竞赛,拉开帷幕。各村,各区争先恐后,一片片荒坡被一镢镢垦了出来,有的人甚至发烧,患疟疾,都不肯轻易休息。城关的胡长有,一个人一年就开出17亩。猴神岭一带,全城关难民就开出多亩,秋后每人平均可增收一石二斗粮食。而中峪乡蔚村,由于村长带头,再加上一亩地奖励二升小米,将原计划亩开荒计划一下拓展到亩,比全村原有耕地面积足足增加了三分之二。暗暗的号子声,响彻在心里,回荡在山里。为了自救,一片片树林消失了。“年开荒,只沁源灵空山即砍伐树木20万株以上,开荒面积0余亩,烧树木余株”。树木以自己的牺牲,换得了人的生存。妇女们,开始设法养猪,养鸡,繁殖牛羊。中峪乡蔚村所在的三区,每户养五只鸡,每三户养一头猪,每五户养一头牛。一区南石村骡子岭山庄青年妇女胡让牛,在男人被日军抓走的情况下,不仅照顾着公公婆婆和一个家,还独自开出70多亩荒地,养了四头大牲口、二十多只鸡,秋收杂粮多石。闲了一段时间的纺车,也搬出来了。数量不够,便两人一组。只乌木沟与永宁沟的山中,便迅速活跃起12个纺车小组。一根根白白的棉线,从古老的纺车中吱吱呀呀延伸出来,延伸为布,延伸为被褥,延伸为战士身上的衣,脚上的鞋子。贫瘠的大山中,胡长有,胡让牛,白玉兰,王三管,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换回一朵一朵名为模范的花儿。花儿映红他们的脸。他们的笑脸,映红沁源的土地。沁源民间有一句谚语:“能大能小是条龙,不能大不能小是条萤火虫。”当初的大山里,一个个避难于此的沁源人,像极了一个个小小的萤火虫,他们各自闪耀着自身的光芒,将苦难偏僻的太岳山照亮。作者简介:
蒋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冶金作协副主席,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为《映像》杂志执行主编。著有散文集《阳光下的蜀葵》《神灵的聚会》《百年长川》《重回》《再回》。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阳光下的蜀葵》《重回》分别进入、年全国农家书屋。有作品分别收入中国散文、随笔年选及散文年度排行榜;散文《故乡的秋夜》收入年苏教版高中读本。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