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源二十唱（上）

黄亚洲[浙江杭州]

沁源春

我在暮春时节闯入沁源，花粉满脸。

我愿意用这首小诗的第一句解题。在中国，这个题目总是有气势磅礴的味道，正好，也与沁源的春天体积相同。

春天在描画沁源时候，多用了几笔绿色，所以沁源的森林覆盖率全国闻名。而我觉得春天是故意的，甚至设想，她在沁源早已有个写生基地。

说到基地，那就要说到太岳军区司令部。沁源的春天，往早里说，应该是陈赓将军调的底色。延安解放日报为沁源的不屈抗战，先后发表过一百多篇文章，版面东风浩荡。沁源是中华民族春色不败的一个标本！

沁源的领头人今天见我们的时候，一身的迷彩服。原来他刚刚从沁源的森林里钻出来。我一握他的手，满掌心都是松脂的香味。

原来他一早就在作画了。他为春天调色。

他的画笔，是陈赓递给他的。

森林沁源

沁源县和她的十四个乡镇，都撒落在晋中太岳山的森林里。拨开重重叠叠的树冠，你能找得到她们。

县上如果有什么通知要下达，还不等广播响，山雀和黄鹂就叽叽喳喳传达遍了。

沁源县的森林覆盖率全山西第一。我今天沿着公路从一个村子驶向另一个村子，仿佛就是从一根树枝爬到另一根树枝。小车是一只金翅甲虫。

当年的太岳军区司令部，就设在沁源县。现在我明白了，游击战士的隐蔽、转移、奇袭、出其不意，都是怎么回事。

森林及其所携带的清风与鸟鸣，与沁源特别有缘。现在我也明白了，我们为什么要把未来称作蓝图。

关于这种颜色的权威性，得去山西，问沁源人民。

沁河源头

为了解一条河流的青春发育，及其后来的勇猛精进，我来寻觅最初的一滴水。

这条河，后来很了不得，陡生起兵杀敌的豪气：抓起山西五个县，又抓起河南五个县，急行军四百八十公里，一路杀进黄河！

因此，我很想寻觅最初的那滴血，那滴血里的一朵受了精的火！

峭壁底部，一个窄窄的洞穴终于被我看见。最初的一滴水就从这里流出，如同一粒蝌蚪摇动尾巴，见风而长。

我蹲在洞口，仿佛观察女人分娩，观察一滴最初的最温柔的血，如何被火点着。火，如何摇动小小的尾巴。

沁河后来战果累累，携带大批的水闸、水库和灌区。你看，最初，他也只是女子肚里的一粒点着了火的蝌蚪。

关于男人成为英雄的定律：女人最初的推动、成长、跌跌撞撞、建功立业、走向纪念碑——今天，在沁河源头再度验证！

注意了，不要小看最初的一粒蝌蚪，他是水，也是血，也是火！

他是他，也是你，也是我！

沁源人民广场：巨大的日晷

起始，是猜想沁源有天文台；继而，是推断沁源出过天文学家。不然，沁源人民广场正中，为什么要耸立如此巨大的日晷雕塑？那根尖利的晷针，想刺穿什么？

天津的肖老师与甘肃的马老师，都说肯定有名堂。我们三个一直猜着谜。对不起，我们远道而来，脚步经常在这里走成问号。是啊，广场雕塑，为什么不做成一柄火炬，或者是一面旗帜？抑或是一匹骏马？为什么沁源人偏揪住太阳不放？

后来才知道，沁源人看重的是时间！他们都是夸父的子孙，他们都在逐梦时代！他们与站在高处观水的孔子不同，他们不是感叹时间而是要争分夺秒。晷针是他们的武器。

太阳的每根光束掠过沁源地面，沁源人都要紧揪着往前飞奔，如同揪紧马鬃。

时间路过沁源，常担心，会被百姓按在切菜板上切成细丝。

如此看来，沁源不是没有天文台，而是天文台都在沁源人心里装着；沁源不是不出天文学家，而是沁源人，人人都在算计太阳！

太岳军区司令部

走进太岳军区司令部，坐在当年的马灯、大刀、炕蓆、标语中间，坐在日本鬼子尖利的牙齿中间。

坐得沉默。历史的乌云积聚在这十几孔窑洞的上空，准备下雨。

坐着，思考年到年的抗战形势——顺着陈赓司令的思路思考，顺着薄一波书记的思路思考。

思考德国、苏联、日本、美国；思考延安、重庆、太原；思考太行山脉作为掩体的弯曲程度，思考太岳山天然的坚固与沁源人民咬牙切齿的坚强！

我看见陈赓司令员站了起来，从通讯兵手里接过电报：决死一纵队又一次突围成功！我跟陈司令一起抬头看天，果然天上乌云散了。

那把马刀的刀刃缺口处，渗出了鬼子的血。

历史依旧有铁锈，也依旧有颜色！

沁源围困战纪念馆

这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同仇敌忾，这才知道什么叫八万人的咬牙切齿！就让鬼子占领一座空县城吧，把最后一袋麦粒带走，把所有的水井填死，就让鬼子举着膏药旗在孤零零的炮楼里做鸟龟吧！

八万沁源人愿意遁入森林做野兔，做刺猬，做穿山甲；他们可以办“崖底小学”，可以组织“山头集市”；他们用矛，用剑，用土雷，用九节钢鞭，日夜出击，教训那些胆战心惊的缩头乌龟！

老人捻雷绳，女人小孩碾炸药，民兵凿石雷——太岳石每块石头都会爆炸！

一朵最娇柔的野花，可能就是一条引信！

整整三十个月，终于把鬼子炸走、轰走、逼走！看看延安解放日报的头版标题吧：向沁源军民致敬！想想这个不寻常的问题吧：八万沁源人都是战士，无一汉奸！

学一点围困战精神于今也有必要。就围困下列词汇吧：贫穷、贪腐、污染、不公！是老人就都捻几寸雷绳吧，是男人就都碾一撮炸药，再在心里给自己写篇社论：向你致敬，永不屈服！

——放在人生的头版！

北药之首看沁源

说到中国北方的中草药，你首先得想到山西沁源！我今天参观的是“沁源合欢本草生态谷”，一个举着六百多种中草药的村子。

芍药、合欢、连翘、金银花——你介绍的是中草药，还是村民的名字？

我看见了一排排制作药皂的模具，原料用的是黄芪，有洗头皂，有洗脸皂；走过这个村子，你以后拍照，用不着再使用美颜模式！

在一家村民小茶馆，我喝了一杯药茶，成分是黄芪与蒲公英——沁源的春色能直接沁入心脾，这不是假话！

一个民族在加紧奔跑的时候，健康必须注重；说到健康的时候，中草药必须注重；说到中草药的时候，沁源必须注重！

要经常走走沁源的合欢本草生态谷，跟村民握握手，并且洗洗头，洗洗脸，打个坐；然后，安静地把那里的中草药，从一数到六百——你基本上就是个中医了！

褐马鸡

据说全世界的褐马鸡不到八千，而沁源的山林就藏有两千。这样的数字与比例，让沁源人民多么心疼这种美丽的鸟。

昨日我听说了，我也心疼。

一阵风吹过，那是褐马鸡在搧动翅膀吗？她是为我的心疼鼓掌吗？

褐马鸡作为山西的省鸟，已经选为全国第二届青年运动会的吉祥物了。昨天我在沁源的大幅广告画上，见到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她愿意从广告画上飞下来吗？知道我是个爱美的人吗？

沁源的文联主席告诉我，就见过一次褐马鸡，这鸟太漂亮：一身浓褐，头和颈灰黑，头顶有冠状短羽，两颊是艳红的，雪白的大尾巴那是太惹人怜爱了！

顺理成章，昨夜，那鸟就停在我梦境的窗台上了。我请她进来，她笑笑，叫唤一声，走了。

她知道我后半夜惊醒后，就一直没睡着吗？她知道我是个诗人吗？

我今天特意走进褐马鸡保护区，绿荫遮天蔽日。

整整半天，却没访着！——估计，褐马鸡是为了便于常进我的梦境，而故意躲着不见的！她是我的小情人，我知道她的小九九！

就是这样，梦中情人就是这种关系，没说的！

在王陶乡，观看乡民秧歌

在海拔一千米的太岳山上扭秧歌，双手舞动的绸子，必剪自彩虹。

手中的红灯笼，估计先前也在森林挂过，有点像野兔的眼睛。

她们后来又演江姐，村姑们围在一起绣红旗。那面飘抖的旗帜，也一定裁自太岳山东面的朝霞。

这场表演，一直在太阳的聚光灯下进行。我们坐在遮阳棚下，这感觉，跟国家大剧院类似；而且，清凉的山风比空调要强。

如果没有外乡的宾客来欣赏，那观众就改为松鼠、斑鸠、蓝燕、金翅雀。满山叽叽啾啾，广阔的太岳从来不缺喝彩。

关键是自己心里开心。一开心，就很想像小禽与小兽一样跳跃。当然，小禽与小兽的跳跃是为觅食；而乡姑们的跳跃，那一定是又一次生活喝醉了！

沁源岭上村：牛棚咖啡屋

请钻进牛棚喝杯咖啡，而且是牛奶咖啡，似乎饮品也必须跟牛扯上一点关系。

牛粪的味道已经没有了。这里现在有壁炉、火车座、油画。小茶几与咖啡杯同样精致。

这里现在有我坐着，像坐在上海或者巴黎。

孤单的小村庄海拔两千五，没有医疗条件。没有学校，没有一棵树相伴。贫穷像条狗一样蹲在家家户户门口。一年年过去，半个村逐渐走空，包括牛棚，包括牛棚里的牛。

另外半个村受了时代的点拨，忽然办起民宿；忽然发现，附近花坡的日益增多的客流量，可以视为另一种致富的牛！

今天我喝着牛奶咖啡，忽然泪流满面。我属牛，我的眼泪落入牛奶咖啡应该是合适的。

为你感动，脱贫的岭上村！

你终于在海拔两千五的地方，又牵回大群大群的牛了，我就是其中的一头，心间有赏花闲趣，兜里有银行卡。

你把我请回家了！

黄亚洲，年生。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影视委员会副主任、《诗刊》编委。曾任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六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兼主席。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诗集等文学专著30余部。作品曾获国家图书奖、鲁迅文学奖、屈原诗歌奖、金鸡奖、金鹰奖、华表奖、飞天奖、百合奖，曾五次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先后被授予“首届中国百佳电视艺术工作者”、“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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