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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之叹
原题:『人魚の嘆き』
文/谷崎润一郎(谷崎潤一郎)译/陈点灯
底本:『人魚の嘆き?魔術師』春陽堂、年発行
*由于作家个人思想及时代背景所限,此作品某些内容与今日主流观点并不一致。贸然阅读可能导致不适。
*此作品中观点不代表译者观点。
正文字数+
很久以前,在爱新觉罗王朝还如六月的牡丹一般繁荣兴盛之时,在中国的大都会——南京城里,住着位名叫孟世焘的年轻贵公子。这位贵公子的父亲,曾在北京的朝廷里为官,深受乾隆皇帝的器重。众人仰慕他的功绩,也眼红他的万贯家财。然而他却在独生子幼年时早早去世了。之后没多久,孟世焘的母亲也随丈夫而去,家中独留这位贵公子。孟家堆积成山的金银财宝,自然就成为孟世焘一人之物。
年纪轻轻,家财丰厚,再加上出身望族,仅如此,就已经相当幸运了。可我们这位贵公子的幸运还远不止这些。他那绝美的容颜和机敏的才智,也是世间难觅的。他那无数的资财、秀美的眉眼、敏锐的头脑,更是无人可出其右。偌大个南京城中,想要找到一个具备这其中任意一点的青年,都是难上加难。若有那个不知好歹的男子,想要和他比比谁的游艺更奢侈,或是想从他手下抢得教坊的美妓,抑或是想在诗文方面与他一争高下——不管是谁,在我们这位孟公子面前,都只能落得个惨败的下场。如此一来,南京城里所有烟花巷中的女子都生出了同样的心愿:一辈子一定要做一次这位孟公子的情人,哪怕只短短的十天半月。
孟世焘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渐渐到了束发之年,不知何时起,他开始流连起花街柳巷来。用当时的话说,便是尝到了窃玉偷香之味。到了二十二三岁,他已将世上所有能想象得到的放荡奢靡至极之事全都做了个遍。拜此所赐,近来他深思恍惚,说是去哪儿都找不到乐趣,终日深居府邸,浑浑噩噩地度着无聊的日子。
男子15岁。清以前汉族男孩到十五岁要将原先的总角解散,扎成一束。《大戴礼记·保傅》:“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
“孟兄因何如此神思恹恹,萎靡不振啊?何不跟小弟到这街上的好去处,玩耍一番?似孟兄这般青春年少,还远不到厌倦玩乐的年纪呢。”他那些酒肉朋友里,常有人邀他出门消遣。而孟世焘却总是无精打采地呆望对方,以傲慢的冷笑作答。
“不错,我自是没有对玩乐感到厌倦。然而不论身处何地,都寻不见一点有意思的事儿。这南京城里,哪里的酒我没有喝过,哪里的女子我没有尝过呢?这些寻常玩意儿,我已经腻烦了。可若真有那愉悦之事,我定不会落下。”
在孟世焘看来,这些朋友不外乎是一帮终年沉溺于烟花女子,歌颂着放荡的纨绔子弟而已——就连他们的放荡,也显得千篇一律,甚至有些可怜。若是沉醉女色,就想得到更好的女子;若是歌颂放荡,就想做更放荡的事情。孟世焘心底,总是燃着这样一团欲火。然而这种欲望却怎样都得不到满足,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在清闲的岁月里煎熬着。
然而,即便孟世焘的家产不可斗量,他的阳寿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永远保持青春的美丽。他每思想至此,心中便阴翳不散,思绪翻涌万千,这时,他就格外想寻欢作乐。他想趁青春年华未逝,尽一切所能去享受。他想把清闲的生活重新拉紧弦,让冰冷的心还如滚水那般沸腾。宴饮游戏,终日不停,丝竹管弦,整夜不歇。他不知疲倦似的,想再达到两三年前那样的亢奋状态。可惜今时不同以往,怎样新鲜香艳的刺激,都不足以叫他欣喜若狂了。他早已抵达了绝顶的欢愉,享尽了痴狂般的快乐。对他来说,世上已没有更新奇的乐事了。
因此在百无聊赖之下,孟世焘命人将酒窖里的珍藏悉数取出享受。又从城中教坊里寻得四方八国的美人,又选其中才色殊胜者七人入府做妾,各置于七座绣楼中居住。再看那席上美酒:有甘甜芳烈的山西潞安酒,淡雅柔和的常州惠泉酒,还有苏州福珍酒、湖州乌程浔酒,从北方的葡萄酒、马奶酒、梨酒、枣酒,到南方的椰浆酒、树汁酒、蜜酒,中华四百余州中久负盛名的佳醴芳醇,在朝夕饮食的推杯换盏中滋润着孟世焘的唇舌。可惜他早已饮遍美酒,尝遍其味,断不能从其中感到半分新奇。虽然愈饮愈醉,醉后方稍觉愉悦,但他心中总觉得美中不足,不能感到昔日神思骀荡之快。
谷崎润一郎对中华美食颇有心得,这与他年少时经历有关——好友家中经营中餐馆,常能接触到。中餐和汉文可以说是少年谷崎对中国美丽幻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谷崎的文学作品中我们经常能见到对中餐色、香、味的描写,那是洋溢着异国情绪的、极致华奢的、官能的美学享受。顺带一提,清代无锡归常州府管辖,所以今日的“无锡惠泉酒”在这里并非笔误。
“为何我们老爷怏怏不乐,愁眉不展,终日里显着厌倦的神情呢?”
七位美妾如此疑惑着相问。她们想尽一切招数,妄想讨孟世焘的欢心。他的第一房妾室名唤红红,擅音律。闲暇时好拉胡琴,且歌喉婉转,声如美玉相碰。第二房妾室名唤莺莺,擅诗文。常坐书案前,以美妙风趣之题,用小鸟般娇小的蜂舌蜜嘴,吟就佳章秀句。第三房妾室唤作窈娘,肤白胜雪,皓腕如凝脂。行动似杨妃酒醉,坐卧赛天仙下凡。第四房妾唤作锦云,双颊丰润,梨涡深陷,娇媚动人。巧笑倩兮,齿若石榴籽,面如桃李花。第五、六、七房的妾室也都各恃己长,不断争夺着他的宠幸。然而孟世焘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抱有一点执着之心。在世人看来,七位妾室都是绝世的美人,而对于高傲的孟世焘来说,她们与美酒无二,千娇百媚,尽不入他眼。他只是如此这般,不知满足地追求着芳烈的刺激,期盼着身心的极乐,期盼沉浸于永劫的欢喜与恍惚中——如此心愿,岂是美酒佳人可以慰藉的呢。
“你可知,这世间可有更新奇的酒吗?可有更美的女子吗?去给我找来,要价多高我都付得起。”
出入孟府的商人们总被这样要求,却无一人能带回受他赏识的东西来。这些人中,也有听闻他的事迹,千里迢迢赶来骗取钱财的奸商。这些奸商从各地寻到些来历不明的东西冒充宝物,意图诓骗于他。
“老爷您瞧,这是小人在西安一家老字号的酒窖里找到的好酒。这一壶,据说是一千年前,唐朝张皇后最喜的名酒——玄鸱脑酒。而这一壶,是唐朝顺宗皇帝喜爱的龙膏酒。您若是不相信,请看这酒壶古色古香,千年前的封印还好好打在上面呐。”
《酉阳杂俎》载,肃宗张皇后专权,每进酒,常置鸱脑酒,令人久醉健忘。《杜阳杂编》载,西域使节向唐宪宗进献龙膏之酒,龙膏酒黑如纯漆,饮之令人神爽。据说是用湾鳄制成。
素来不喜外人的孟世焘默默待来人语毕,缓缓开口,讽刺一般道:
“你这厮的能言善辩真叫人佩服。可惜若想欺瞒我,还是多长些见识再来吧。那酒壶,乃是江南南定窑之物。南宋以前岂有此物?唐朝美酒装在宋代陶器中,未免太过滑稽了。”
定窑是宋代五大名窑之一,窑址在定州(今河北省曲阳县)。宋室南渡后仿制的定窑瓷器称南定。
那奸商一听,冷汗直冒,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的府邸。实际上孟世焘的鉴赏能力远不止陶器,衣服、宝石、绘画、刀剑……对一切美术品、工艺品,孟世焘都有渊博的知识,以及令人惊叹的鉴赏能力,即便是将中华大地所有的考古学者与古玩家聚在一起,也不及他万分之一。
来孟府卖女子的人也数不胜数。这些人贩立于阶下,肆意吹嘘着自己手中的姑娘。
“老爷,小的找了又找,不知看了多少家的女子,终于给您找到一个宝贝。她是杭州一商家出身,年芳十六,名叫花丽春。模样自不必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最善舞文弄墨。如此完美的女子,您就是翻遍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您若怕我欺骗与您,就请叫那女儿出来,老爷您亲自过目,如何?”
孟世焘每每听闻这些话,便不经意间动了心,被其人的花言巧语所诓骗,愿意叫出那女儿,暂且一看。
“既然如此,快快叫出那女儿,待我细看。”
然而,由人贩带来面见孟世焘的姑娘们多半都被孟府的气势吓住。那些脸面薄的姑娘总会感到深深的自卑,哭着跑出府门,再不回来了——若是知道她们都看到了什么,也就不会为此感到奇怪了——人贩带着姑娘,先是被请进豪奢至极的厅堂。等了很久,才被下人带着,踏着光洁如镜的花斑石地砖,穿过重重曲折的回廊,进入后院的里房。那里正举行着盛大的宴会。有人凭柱吹箫笛,有人倚屏弹琵琶。男男女女,推杯换盏,醉步蹒跚。响云锣,鸣月鼓,狂歌乱舞,放浪无尽。来者看到此情景,早已肝胆吓破。而我们的贵公子孟世焘,定是横卧在睡房罗帐的阴翳中。他身披锦绣的花毯,厌倦地打着哈欠,手持银烟管,吸着鸦片烟,神情恍惚,在高高的睡房里俯视着眼前的人群。
“原来如此。你口中的倾国绝色,指的就是这丫头啊。”
孟世焘轻轻起身,用似睡非睡的眼睛盯着两人,眼球都懒得动一下似的,嗤笑道:
“可惜啊。在我看来,这天下四百余州,除了我宅中,差不多已经没有女子了。话说阁下既以贩卖女子为生,那我也应当给阁下引见下我的几位妾室,以为参考可好?”
七位宠姬应声而来,宛若驯顺的鸠鸽,一个接一个地从绣帘深处款款走来。身缠绫罗,环佩珠玉。每人身侧,左、右各配两位美少年侍奉。美少年们头扎双鬟,手持长柄綘纱团扇,轻送凉风。七位宠姬红睑生波,笑靥浅浅,光彩明媚,伫立在孟世焘身边,恍如公主一般。宠姬们相对无言,而这沉默将她们的美貌映衬得更为艳丽。即便是被欲望蒙蔽双眼的人贩,也不知不觉沉醉于几位宠姬的美色中,恍惚不已。人贩先是茫然,转而不停赞叹,过一会儿,神识才回归本体,回顾自己身边的姑娘,深深感到这姑娘的寒酸和丑陋,也来不及道别,张皇失措地逃出孟府。孟世焘无精打采地目送来客远去的背影,失望地倒在榻上。
约莫是那年的深秋。过了寒衣节,又过了孔夫子圣诞,盘踞在孟世焘心头的倦怠与忧郁却不曾散去。即便是自诩青春年少的孟世焘,一想到年将二十有五,也不由感到忧愁。他感到自己那浓密的鬓发,似乎也慢慢失去光泽。他愈是烦闷寂寞,就愈发渴望享乐。寻求刺激的火苗在他胸中焦躁地燃烧。他痛饮枯淡的佳酿,把玩乏味的美人,设十日甚至二十日昼夜不息的长宴,纵情嬉笑喧闹。然而,想尽办法玩乐也解不开他的心结。结果他只如传说中的貘一般,吸鸦片,以梦为食,沉浸在荒诞无稽的妄想的烟云里,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这两段提到了一些中国的节庆。寒衣节即阴历十月初一,人们烧纸钱送寒衣的日子。《帝京景物略》载:“纸肆裁纸五色,作男女衣,长尺有咫,曰寒衣。有疏印缄,识其姓字辈行,如寄书然,家家修具夜奠,呼而焚之其门,曰送寒衣。”至于孔夫子圣诞,日期多有争议,较通行的说法是阴历八月廿七,显然谷崎听说的不是这个版本。后文对上灯日、灯夜、落灯日描述十分详尽,不再赘述。
孟世焘眉间的阴云始终未有放晴。终于到了岁末。那是一个悠闲的新春,大清皇帝的教化普济中华全土。英明的天子统治十八省的百姓,人们沉醉于鼓腹击壤的太平盛世中,万物欢欣喜乐。正月的南京城热闹非凡。恰逢正月十三——民间称这一日为“上灯日”,从这天到“落灯日”正月十八,此六日夜称“灯夜”,家家户户会在门前点上灯笼。达官显贵人家会在高楼之上系彩绸,挂彩灯,设酒宴,歌舞升平。那贯穿街市的繁华大道上的景象,则与我们日本大阪夏天的景象一般无二——人们在长街上架起灯棚。棉布做的顶棚飞跨沿街屋檐之上,其上垂下或红或白的灯笼。街上熙熙攘攘,尽是年青的男男女女。大阪街头有法华宗的信众肩扛法会的灯笼,南京城中也是一样,龙灯、马灯、狮子灯……各式花灯在人群中跃动。舞灯的长队敲锣打鼓,迤逦而行。可惜即便是这样热闹的节庆,孟世焘满面的愁云仍不曾消散,见不到一丝光亮。
即汉传佛教天台宗,9世纪初被日本僧人最澄传到日本。
自上灯之夜已经过三日。这天黄昏,孟世焘不在房内,而是倚在露台的榻上,同往常一样用银烟枪吸着鸦片烟。露台朝向正南,视野极好,可俯瞰喧闹的街市景象,一览无余。此刻,百千灯笼燃起,在银白的暮霭中闪烁光明。暮色里,铺面被装点得好似川流中反光的鱼鳞。某条大路上坐落着赶造的戏台,悬旗挂帜,风吹幡动。其上有两位伶人,衣饰绚丽,随乐而动,演着一出又一出的模仿戏。孟世焘长久远离户外空气,蛰居府邸深处,因而在他眼中,此等光景实在稀奇,莫不如说是异样的。此种景象不由得叫他觉得,好似来到未曾见过的异国都会——莫不是这鸦片烟带来的快感,叫人沉醉于无稽的幻想中了吧。他不觉撇下了从不离手的烟枪,托腮伏在露台栏杆上,似看非看地凝视那热闹的街巷。正巧那时,化装游行的行列三五群集地从他眼前经过。人们衣饰滑稽,踩着格外清脆整齐的节拍,放声欢呼,似是为给予他忧郁的心以慰藉一般。所谓“灯队”就跟在游行队伍其后,人们高举着鱼鸟形状的各色灯笼来去。
这时候,孟世焘的目光贯注于一个奇怪的人影上,似乎那人是他找寻已久的旧相识一般。那男子,头戴一顶天鹅绒的帽子,身披猩红色罗纱衣,黑色的鞋乃是皮制。他牵着一匹毛驴走在街上。细看过去,那人的衣衫鞋帽由于长途奔波已破烂不堪,颜色也褪了大半,衣服满是孔洞。此人面前,抬灯笼的人们正“嘿呀嘿呀”地喊着号子行进。几十个人抬着足有五六间见方、大得出奇的灯笼,几十根巨大的蜡烛在里面燃烧正旺。而此人似乎和游行行列毫无干系。他不时站定,望着眼前的喧嚣,疲惫不堪地叹着气。起初,孟世焘只当他是尾随游行行列的普通人,然而,随着队列接近自己的府邸,孟世焘发现,这个牵驴领车的男子模样实在不可思议。此人不仅衣着怪异,且相貌奇异。肤色、发色甚至瞳色,皆与中华男子不同。
日本的旧制长度单位。一间为六尺(约1.m)。
“那约莫是西洋人的相貌。许是南洋岛国漂泊来朝的和兰人之流吧。”
即荷兰。日译“阿兰陀。”
孟世焘如此想。虽说那时节南京城中时有西洋人到访,但此人装束奇特醒目,且在节庆之中,一任人潮拍打,艰难地挪动着疲惫的身躯,如乞食般彷徨于此。如此举动甚是可疑。更难以预料的是,此人走到露台下方,突然站定,摘下头上的天鹅绒帽子,恭恭敬敬地向楼上的孟世焘致意。
孟世焘向他瞧去。这外邦人正指着驴车的方向,向他说些什么。
“轿中装着的,乃是生活在南洋海底的珍稀生物。小人听了您的事,从遥远的热带海边为您活捉了人鱼来。”
市声喧嚣,他难以听清,于是那外邦人重复着,用蹩脚的汉语向他介绍道。
西洋人的汉语发音好生奇怪,听来倒是新鲜。当孟世焘听到那外邦人提及“人鱼”二字,他心中不觉生出一种悸动。他自降生以来,不曾见过什么“人鱼”,今日竟忽地从那南洋旅人口中听得“人鱼”一词。那外邦人说出这一汉语词时特有的口音,则更为其添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快,快来人呐。快到外面,传那个红毛的鬼子进来。”孟世焘一反常态,慌忙唤来身旁伶俐的小童,吩咐了下去。
不一会儿,洋人的驴车便被牵进了孟府深处。先过孟府大门,再穿仪门,绕过后庭的草木泉石,停在了内厅的石阶下。堂上,灯火红艳璨烂,亮过正午阳光。孟世焘的座辇从长廊一头缓缓行来,七位美姬环侍左右,一如往常。那洋人见此,再次跪地,依中华礼数,恭恭敬敬地向孟世焘行了稽首之礼。接着,他操着生涩奇怪的汉语向孟世焘介绍起来。
明清官署的第二重正门,是主事官员迎送宾客的地方,是坐轿、骑马的起止点。清代较大的王府也多有仪门,如北京的恭亲王府等。《红楼梦》第三回:“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老婆们放下车帘……入一黑油漆大门内,至仪门前,方下了车。”孟府有如此规格,可见其地位之高。
古代跪拜礼,为九拜中最隆重的一种。常为臣子拜见君主时所用。跪下并拱手至地,头也至地。
“这一尾人鱼,乃是小人出海所得。某日,小人的船从广东的港口启航,驶过数百海里,到了和兰国所辖的珊瑚岛附近。小人本想去采些珍珠来,不想却抓到了人鱼。这一尾人鱼可远比珍珠美丽、珍贵。或许有人不爱珍珠,却没人能不爱上人鱼。不管是谁,见到她定会迷上她。您只能在珍珠表面见到冰凉的光泽;而人鱼不但有妖冶的姿容,更有温暖的心脏、滚滚的珠泪,还有神秘的智慧潜藏其中。这人鱼的眼泪,比起珍珠还要洁净数十倍;她的心脏,比那珊瑚球还要红上数百倍;而她的智慧,她掌握的种种不可思议的幻术,足叫那印度来的巫师汗颜。不过,她们虽有深不可测的神通,却因其时有悖德之恶性,堕为下等的水族,栖于沧海之底。她们因憧憬陆上乐土,思慕人间世界,而无休无止地忧愁、哀叹——不论是谁,看到她们花月之容,都不难发现她们被忧郁的阴影笼罩,这便是这一说法的根据吧……”
说着,那洋人露出悲哀的神情,似是在怜惜被捕人鱼的身世。
孟世焘不等看人鱼,就先是被这异邦人的相貌触动了心扉。此前,他一直认定西洋人不过是未开化的蛮族罢了。面前这夷人的面容直如乞丐一般。但当他定睛细看,这人的相貌中潜藏着一种高洁不可冒犯的威势,而自己正被这等威势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洋人有一副绿色的眸子,绿得宛若热带绀碧的海波,像是要将他的灵魂也卷进海底深不可测的渊薮。再一看,此人双眉秀逸,天庭宽广,肤色纯白,比起常以美貌自居的孟世焘,更添一层端正优雅。且这洋人的相貌,自有一番复杂细微、或明或暗的情绪暗藏其中。
孟世焘听了洋人对人鱼的解说,恍惚了一阵,接着问道。
“敢问阁下,是从何处听得我的传闻,万里迢迢来此南京城的呢?”
“小人此前,在妈港的街巷间流浪时,最早是从一位相识的贸易商人那里闻得了公子的事迹。若是小人早些知道,或许公子您早就能见到这一尾人鱼了。小人携带着此等珍贵无比的宝贝,漫游亚细亚诸国,遍历所有海港,约莫已有半年。无论何地的富商贵胄,都决不曾动过买下她的心思。有的人推说价格实在过高,畏葸不前。这也难怪,若想买下这人鱼,必得阿拉伯的金刚石七十颗,交趾支那的红宝石八十颗,安南的孔雀九十只,暹罗的象牙一百根来换,凑齐这些实属不易。也有的人畏惧于人鱼的恋爱,寒毛直竖,夺路而逃。说来也不难理解,自古被人鱼所爱恋的人,还没有一个能保住性命,平安终老的。这些人不觉之间落入鬼魅的迷网,魂灵被吸干,肉身被夺舍,宛若孤魂野鬼,不知何时湮灭于世,亦不见其始终。因此惜命惜财的人可是很难买下小人的商品的。
妈港即今澳门。交趾和安南均为古代中国对越南的称呼。唐朝设安南都护府治宋平(今越南河内),主要管辖范围在今天的越南北部。19世纪60年代法国夺得越南南部的南圻地区,称其为交趾支那。因此此处的交趾和安南应指南北两越。暹罗为古代中国对泰国的称呼。谷崎来华以前,文中对中国及亚洲其他地区风物充满奇幻色彩的描写其实与马可波罗的东方游记相似。他笔下想象中夸张的美充满了西方式的东方印象。也因此他访华后心理上受到了极大冲击。
“小人好不容易得了这稀世珍宝,却找不到买主。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小人都只能这样徒劳地漂泊着。若不是在妈港商人那里听说了公子您的事迹,恐怕如此贵重的商品就要烂在小人手里了。依那商人所言,这天下除了南京城中的贵公子您,就再没有人会买下这一尾人鱼了。据说公子您为了寻欢作乐,不惜巨万家财,甚至情愿抛弃年轻的性命,但您却并没有得到与此相称的快乐。小人还听说,公子您早已厌烦了人间的美食与美色,正在寻觅远离现实世界的荒奇怪诞之美。世上大概只有您才会买下小人的人鱼了吧。”
那洋人面对着孟世焘讲着这些,瞧不出丝毫的畏惧之感。他的话坚定且诚恳,似是看穿了孟世焘的心。孟世焘却并不对这种态度感到反感,甚至恰恰相反,心中升腾起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憧憬。孟世焘听着他的介绍,感觉自己像是被谁命令一般,一定要从这洋人手中买下人鱼,好像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命运似的。
“那个妈港商人说得不错。如他所说,我总感觉,你要找的人就是我,我要找的也正是你。你既信任于我,我亦信任于你。我看,货也不必验了,我这就买下这人鱼。至于价格,就依你刚才所说的吧。”
孟世焘这话从心底涌起,自己尚未意识到就匆忙脱口而出。不大一会儿功夫,洋人要的金刚石、红宝石、孔雀和象牙悉皆备齐,这些宝贝,或是从五库的金匮中,或是从苑囿的玉栏中被取来庭前,堆在石阶下。那洋人也并不做些惊叹孟世焘的财力的虚假戏码,先是静静地点完数目,然后揭下了车轿的布帘。在那里的,是一尾被擒住的人鱼,身体被禁锢,显出寂寞的样子。
古代贮藏材料的五种仓库。《礼记·月令》:“﹝季春之月﹞是月也,命工师、令百工审五库之量。”孔颖达疏:“五库者,熊氏云,各以类相从,金铁为一库,皮革筋为一库,角齿为一库,羽箭干为一库,脂胶丹漆为一库。”
她被幽闭在美丽的玻璃水瓮中,下体覆鳞,如蛇一般弯曲着攀附在玻璃上。此刻她被暴露在人间世界的光照下。许是感到羞耻,她蜷着身子,头偏在一旁,玉颈贴在乳房上,双腕环抱在腰间——显出异常苦闷的模样。她身长与人类无异,整个身子都浸在瓮中。瓮高四五尺,盛满了晶莹剔透的海水。人鱼一呼一吸间,无数水晶球般的气泡从她口中升起,水面也似沸腾一般。四五个婢子将大瓮从车上搬起,放在内厅的地上。她裸露的肉体,顿时成了房内上百盏烛火的焦点。她的肌肤本就清亮滑润异常,经了灯烛一照,更显出鲜艳明丽的光泽,如升腾的火焰,令人目眩神迷。
“见到她以前,我私下里常以博学广闻自居。这陆地上的珍禽异宝哪一样是我不了解的?可我却是第一次得见如此美丽的生物。我从未想过,海底竟有此等生物栖居。我沉溺于阿片时,眼前浮现出种种幻象。可便是那幻觉世界中,也没有一个怪物能胜过人鱼——她实在太过优雅、太过美丽。便是你出天价,恐怕我都会坚决地将她买下吧。”
鸦片的别称。
光是说,实在难以充分消解孟世焘胸中充溢着的感情,那是无限的赞叹与惊愕。若问孟世焘为何如此,皆因他望向人鱼时,难以名状的灵魂的颤抖在作祟。自己面前,水中的妖魔冷艳而凄怆,当他看向她,全身的神经都被瞬时冰封,心魂战栗不已。他就这样看着,看着,伫立良久。他凝视着水瓮,身体像死人一般僵硬。那水瓮正被光照耀得璨烂无比。奇妙的是,从他的眼中也暗暗落下感激的泪水来。亢奋冲击着他的身体,那是他祈盼已久却不可及的东西。他终于在忘乎所以的绝顶欢喜中复苏。那个整日怨怼着岁月空虚、人生无味的孟世焘已无踪影,在浓烈刺激的鞭挞下,他在再次行走在人生路上,心境充盈快乐。
“我本认为,生而为陆上之人是件幸事,而今方知,在那大洋之底,另有一不可思议世界,有如许美妙的生物栖息其间。我若早知如此,宁愿堕为水族,化为人鱼。看呐,她腰上瑰丽的鳞片何其美丽!此等海之美人,我多想坠入她的情网,和她共享永劫的欢愉啊。
劫即佛教术语劫波。一个大劫的时长等于地球的八万四千次生灭。此处极言时间之长,永无穷尽之时。
“她那眼眸冰凉深邃,她的长发乌黑浓密,她的肌肤凌霜欺雪。与她相比,在我身边侍奉的那七位妾室的模样简直丑陋不忍观、粗鄙不忍看、平凡不忍想、陈腐不忍闻!”
孟世焘赞叹不已。人鱼若有所思似地轻摆尾鳍,将那一直的低垂脸扬起,仔细打量起面前的贵公子来。
孟世焘的博学,可不仅局限于书画古玩等工艺品,他对中国源远流长的观相术也十分精通。他仔细端详着人鱼的容貌,意图观察她的骨相。然而人鱼的外表极少见,这已经超出了他所掌握的知识范围。她与画作中的人鱼别无二致,有着人形的上半身和鱼一样的下半身。不过纵使她的上半身是人形,但那骨骼、肌肉、眉眼,一个个部位单独看上去,还是和平常人类有很大不同。她的轮廓、韵味也和人类女子相异——他掌握的观相术知识在她身上毫无用武之地。
术数的一种,以人的面貌、五官、骨骼、气色、体态、手纹等推测吉凶祸福、贵贱夭寿的相面之术。相术种类根据部们可分为面相、骨相、手相、乳相等等。
比如她的眼睛,她双眼的姿态、瞳仁的颜色都冶艳至极,无论哪本相学书上都找不到一句相关的描述。她的眸子清澈,像是日光照射玻璃缸中清冽的水,又如磷火青蓝,闪着耀眼的光;而她的眼球整体,有时又叫人怀疑是水中飘着一个水凝成的结晶,澄碧无瑕。她的眼神幽远,饱含着甘美清凉的润泽感,恍若是从窈远深邃的魂灵最底处发出,凝望着永不终结的“永远”,隐含着庄严的光;她的眼睛蒙着幽玄杳远的云翳,摇曳着朗丽哀切的光,世间无人可与之相比。她的眉和鼻形状高雅,构成一种异色之美。中国相学以新月眉、柳叶眉、伏犀鼻、胡羊鼻为贵相。而她的眉和鼻都与这些吉庆面相不同。她的美,早已超脱了这些标准化的美,超脱了凡人之美,接近了天人神仙之美。三千世界间,众生方生方死,唯有那“圆满”永不灭。而她的美,也已超越了这因袭的“圆满”。她懒倦地晃动那修长的脖颈,暗绿色海藻般的长发便痛苦地颤抖起来,在温柔地水波下摇曳、飘荡——是一团混沌的云雾,遮住了她的前额;是绚烂的孔雀尾羽绽放在水面。她的“圆满”之美不仅在面容,也在她人形的上半身,肉体之美丽。由颈到肩,由肩到胸,曲线起伏优雅。她的双臂优美、灵活、柔畅,及其匀称;手臂肌肉紧致丰润,恰到好处。伸缩弯曲之间,既有鱼类的敏捷、兽类的健康,又有女神的娇媚。三种特质奇妙地调和为一体,如五彩虹霞交织于天际,有蛊惑人心之力。她最令孟世焘讶异、心神摇荡的,乃是她肤色雪白,皓洁无垢,不染纤尘。那是一种单用“白”而根本无法形容的纯白之色,是光泽。由于太过白皙,与其说是“白色”,不如说是“白光耀眼”更适宜。她的皮肤表面和瞳仁一样闪着光。她从血肉里发出的白光皎洁胜过朗月,叫人不禁惊异她骨子里是否真有发光体。若是凑近细看,会发现她如此灵妙的肌肤上,生着无数细密的白毫状茸毛。茸毛呈螺旋形,末端挂着鱼子模样的小气泡,小到肉眼几乎难以分辨。她身上像是裹着一匹轻罗——嵌着宝石,缀满银色宝珠的轻罗。
“公子啊,小人不曾想到,您竟然如此认同这条人鱼的价值。拜您所赐,小人才能得到丰厚的报酬,一日之内获得巨万财富。小人这就启程回返,带着用人鱼与您换得的整车东洋珍宝,再回广东的港口。从那里乘上汽轮,回到遥远的西洋故乡。敝国也多有似您怜爱人鱼一般珍爱东方宝物之人……小人最后还有一愿未了,恳请您允许我与人鱼亲吻道别。”
那洋人说着,将身体靠近了水瓮。人鱼如水中跃动的水银,敏捷地将上半身露出水面。她两手环抱洋人的脖颈,将双颊紧贴上去,潸然泪流不止。她的泪珠从睫毛滑至腮边,一滴滴落下。这泪水散发着麝香般馥郁的香气,在屋中四处弥漫。
“你便舍得这条人鱼吗?只换得这么一点报酬,你现在可后悔将人鱼卖与我啊?为何你国人不爱人鱼,更爱宝石呢?为何你就不曾想过,携人鱼一同还乡呢?”
孟世焘为满足利欲,不惜抛弃美丽的珍宝。他却不顾这些代价,嘲讽起洋人那卑贱的商人根性来。
“的确,公子您所讲的自有您的道理。不过在西洋诸国,人鱼并非是珍奇之物。小人的祖国,乃是欧罗巴北部,一个叫和兰的地方。小人的出生的城市临着莱茵河,据说那河中便有人鱼居住——这传说还是小人儿时所闻。她们的下半身时而化作人身,时而化作飞禽的双爪。她们或浮沉于地中海的波涛下,或出没于陆上山林水泽之间,频频现身,蛊惑人心。鄙国的文人墨客不断地吟咏她们的神秘,描摹她们的姿态。他们不断地向我们诉说人鱼的媚笑是何等妖冶诱惑,人鱼的魅力是何等的摄人心魄。因此在欧罗巴,人们即使变不成人鱼,也一味地模仿她们的艳丽容貌。许多女子与人鱼类似,有雪白的肌肤,或者湛蓝的眸子,亦或是匀称的肢体。公子您若不信,就请看看小人身上的肤色吧。生于西洋之人,纵是如小人一般不足取之人,也必定在某处具有与人鱼共通的优雅与风度。”
在欧洲的传说中,人鱼并不都像中国故事中那样美丽无害。著名的人首鱼身(一说鸟首人身)海妖塞壬便是一个例子。《奥德赛》:“塞壬们会用燎亮的歌声把他迷惑,/她们坐在绿茵间,周围是腐烂的尸体的/大堆骨骸,还有风干萎缩的人皮。”这样的“西洋式的恶魔般的女性美”也时常出现在谷崎的文章中。
孟世焘无法否定洋人的话。诚如洋人所言,他在外貌上与人鱼有某些相似之处——这是孟世焘早就注意到的。孟世焘赞叹之外,还被洋人的面相挑起了兴趣,就像他被人鱼蛊惑了一样。这洋人虽不如人鱼般圆满纤妍,却暗藏着抵达这种美的可能性。中华大地上的居民皆是黄皮肤,五官轮廓较浅。与之相比,洋人的容貌的确让人觉得与人鱼相似。
暂且不论西洋人乘着小小汽船,环游世界几大洋。东方人深信地球表面如“时间”般无边无际。我们东方人总觉得,远行数千里就如同活了数百年一般困难。何况是成长在亚细亚大国中的贵公子孟世焘。即便他有着强大的好奇心,他也无法想象这片叫做欧罗巴的大地的样子。他一直以为那是在遥远的西方天空下,恶鬼毒蛇生息的蛮界。更不用说离开故土,到海外去看一看了。而现在,他深切地接触到西洋人的风貌,听到洋人讲故乡的故事,他无法继续沉默下去了。
“我从未想到,西洋是如此尊贵美丽的地方。贵国男子皆如你一般具备高尚的轮廓,你国女子皆似人鱼一样拥有白皙的肌肤。若是如此,欧罗巴该是何等洁净、令人仰慕的天国啊。快带上我和人鱼,一同前往你的国度。快带我到那里定居,让我也成为优越种族的一员吧。我呆在这中国已经毫无用处。比起南京的贵公子,我更愿以你国贱民的身份死去。请你听我所愿,带我登船同行吧。”
*这一部分的描写或许会让我国读者感到不适。
谷崎来华时,《申报》中刊登了“日本文学家谷崎润一郎来沪”这样一条消息,说:“日本文学家谷崎润一郎氏,以描写变态性欲著名。”我觉得极贴切——实际上这里对西方的讴歌是谷崎早期美学思想的较集中的体现,即“西洋崇拜”、“官能美”、“女性崇拜”。文中借孟世焘之口表达的是谷崎自己的西洋观,崇拜西洋即对不同于日本传统的异色之美的皈依。这三种美学主张在他早期其他作品中也多有表现,如《刺青》中背上文了蜘蛛的美人,《痴人之爱》中妖女一般的娜奥密等。对于耽美派(唯美主义)作家谷崎润一郎来说,他写什么全都是为了自己所认为的“美”在写,而非是刻意矮化、丑化中国人。起码这种观点对热爱中华文化、战争期间坚守底线不为右翼侵略者服务的谷崎来说是不公正的。否则我国的左翼进步作家郭沫若、郁达夫、田汉等人也不会与谷崎交游了。
但需要注意的是,谷崎只是一个仅到过中国两次的日本人。他在看中国的时候,或多或少掺有自己的主观臆断、西方主义视角在其中。他也有自己的时代局限性。
孟世焘心急如焚,伏在洋人脚边,抓住他的外套下摆,疯癫似地请求道。洋人露出了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打断了孟世焘的话。
“不、不。与其说带您走,小人更希望您能留在南京。希望您能尽可能长久、深切地享受到人鱼那哀怨凄美之爱——小人这也是为您着想。便是欧罗巴人的肌肤和容貌何等美丽,恐怕他们也无法取悦您胜过这瓮中人鱼。这人鱼即为欧罗巴人视为理想的“极致崇高”与“极致美丽”的结晶。您可以在此处,透过这妖冶生物的姿态,一窥欧罗巴人诗歌与绘画的精髓。这人鱼即为欧罗巴人之肉体,她可以满足您的官能享乐欲望,使您的灵魂迷醉沉沦,向您展示究极的“美”。就算您到她的国度去,也无法见到超越其上的美了……”
说着,洋人想起了什么,眉宇间现出一抹悲伤的表情。突然他以嗟叹般的口吻一转话锋。
“小人会衷心祈祷公子您幸福长寿。小人已经知晓您对人鱼的爱情。鄙国传说有云,与人鱼相恋之人必速遭横祸。小人会为公子祈福,希望您消灾解难。小人并未想过为卖人鱼而取走公子珍贵的性命。若小人有一日能再访亚细亚大陆,有幸与公子再会,希望到时公子平安无恙。”
孟世焘还想说些什么,洋人便已殷勤地行了稽首之礼,牵好了驴车。车上载满了卖人鱼获得的堆积如山的宝物。洋人就牵着车消失在庭前的黑暗中。
交易结束,孟家的大宅骤然安静,鸦雀无声。七位美妾被送回各自绣房中,再无被唤至夫君面前服侍的机会。每夜响彻楼上楼下的歌舞宴乐之声也归于沉寂。丫鬟杂役们只一味地叹气。
“那洋人何其晦气,叫人好生疑惑。将此等奇异魔物强卖给我家老爷,回想起来总觉古怪。若真无事发生便好了。”
他们相顾耳语。水瓮被放置在内房中。下人们谁都不敢拉开帷幕,更别说凑到人鱼身边了。
敢于靠近人鱼的,只有他们的主子——孟世焘一人。他与人鱼间只隔了一层玻璃。瓮中喘息着的人鱼与瓮外烦闷的人类,就这样终日静默相对。一个在哀叹自己难以离水生存的命运,一个在怨怼自己无法入水生活的不自由。两人的生活寂寥空虚。孟世焘百无聊赖间,常绕着玻璃侧壁打转,请求人鱼将肌肤暴露在水瓮外——即便只露出上半身他就心满意足了。可孟世焘越是贴近,人鱼越是紧缩双肩,像是怕生一样跪伏在水底。一入夜,她自眼眶滴落的泪水真如洋人所言,在漆黑的室内放射出珍珠色的光明,好似萤火虫的光辉荧荧。她那明亮的青白色泪滴点点滴落,在水中上下浮动。她的身姿妖娆娇媚,宛若九天嫦娥,在群星拱照下,高贵优雅,不染俗世纤尘;又好似暗夜下的幽鬼,魂火围绕,阴森恐怖。孟世焘的心神,已被哀婉凄恻的人鱼所占据了。
某个夜晚。孟世焘胸中被剪不断的哀愁所占据。他素来喜欢烫一壶绍兴酒,斟满玉盏,体味这烧灼肚肠的酒浆行遍全身的快感。当他饮酒时,似海参一般缩在水底的人鱼,轻飘飘地暂时浮上水面——许是人鱼也思慕这温暖的酒香吧,她将双臂长长地伸出瓮外。孟世焘试探着,将手中的美酒送到她唇边。这时人鱼无意识间张开了口,忘我地伸出深红色的舌头。她用那海绵般的唇抵在杯沿上,将酒一饮而尽。此时的人鱼就像比亚兹莱笔下《TheDancer’sReward》中的莎乐美,凄惨地苦笑着,不断地、急切地讨要着下一杯酒。
(AubreyVincentBeardsley,-)英国画家。19世纪末唯美主义的奇才。活跃于文学杂志的插图界,擅长以纤细的黑白钢笔画刻画出神经质的美。作品有《莎乐美》的插图等。
“你既爱酒到如此境地,那我就让你喝个痛快。你的血管长年浸在冰冷的海潮中,若这酒教你醉意高涨,也定会为你更添一层美丽吧……给我更多人类的亲昵吧!给我更多人类的爱吧!你的神通,是否如将你卖与我的和兰人所言,乃是人类无法领会之力?你的天性是否也如他所说,乃是背德的恶劣天性?我愿一观你的神通,体会你的恶性。你若真是通晓不思议的魔法,至少今宵一夜,化为人形可好?若你情欲炽盛,请不必日夜垂泪,接受我的爱可好?”
孟世焘如此说道。这下他不是用酒杯,而是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人鱼杳渺的眉眼忽地露出了忧郁的神情——好似吐息于镜面,笼上了一层水雾。
“高贵的公子哟……求求您,饶恕我,哀怜我,将我放归海洋吧。”
——突然,人鱼清楚地讲起了人类的语言。
“拜您喂与我的杯酒之力所赐,我终于恢复了讲人类语言的神通……正如那和兰人所言,我的故乡在欧罗巴的地中海里。若公子今后有缘造访西洋,请一定到南欧的美丽国度去。那地方唤作伊太利,风景如画。倘使您乘船穿过墨西拿海峡,便会进入那不勒斯港的近海水域——那里正是我们人鱼一族自古以来生存栖息的地方。古来常有传闻称,水手们驾着船儿一驶入这片海,耳畔便会响起人鱼妙绝于世的美丽歌声。人们寻不见歌声的来处,只一味被蛊惑着,不觉间坠入杳不可测的汪洋中。我本生活在如此令人依恋的家乡,却不想在去年四月末,我乘着春日和暖的洋流,恍惚间远离了故土——竟流落到南洋的岛国去了。可叹我在海边椰林的树荫下歇脚时,经落入他人之手,成为人类的猎物。他带着我在亚细亚的各国流浪,在一个又一个的市集上寻找买主。我的肌肤,也被迫不知廉耻地暴露在日光下。高贵的公子啊,求您怜悯我,放我回家吧。求您放我回到那自由广阔的大海去吧,我已一刻都熬不过去了。我被抓进这狭窄的瓮中,纵有万般神通也无可奈何。在这里,我的生命和美貌只会不停衰败。公子您若是一定要见识一下人鱼的魔法,就请您将我放归海洋,让我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去吧。”
即意大利。中日两国近代都有这个叫法。
位于亚平宁半岛与西西里岛之间,有希拉岩礁与卡里布迪斯大旋涡,加以水流湍急,航运有一定困难。也许正因恶劣的航运条件,才成为了希腊神话中海妖塞壬的栖息地。
“你这般思念南欧的海洋,定是因为情郎在故乡等你吧。”或许有个人鱼模样的美男子,在地中海的波涛下日夜思慕着你吧。否则也你不会厌恶我到此田地……否则你也不会无情地抛弃我对你的爱恋,执意要回故乡去吧!”
孟世焘嫉恨地说着。人鱼安分地合着双眼,沮丧似地垂着头在听。待他说完,人鱼伸出那柔软纤长的手指,紧紧抓住了孟世焘的肩膀。
“啊呀,公子,如您这般美丽高贵的青年,怎会叫人心生厌恶呢?我又怎会似公子说的那般无情,毫无爱恋之心呢?我已热切地爱恋于您,而这证据,就是我悸动的心——请您来听一听我狂乱的心跳声吧。”
人鱼的长尾轻轻一摆,像是要用水瓮边缘撑起背部。她仰着身子,倚在水瓮边上,上半身微微弯曲,像是一张弓。她那长长的头发直直地垂到地面上,一颗颗水珠从其上滚落。然后她像倒吊在树上的猴子一样,迅速抱住了孟世焘的脖颈。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贴上孟世焘脖颈的好像不是人鱼的肌肤,而是冰。那寒意迅速扩散开来,转瞬间要将他冻僵。人鱼力气很大,环抱着他,越抱越紧。人鱼雪白的肌肤下暗藏的寒气深刺骨髓。他那本因绍兴酒而迷醉的火热的躯体,忽地丧失了一切官能。肉体凡胎的孟世焘禁得住这一番彻骨极寒的熬煎?在他将要被冻死的一刹那,人鱼抓着他的手腕,缓缓放在人鱼心脏的位置上。
“公子啊,纵然我身冷如鱼,心也同人类一般温暖。这便是我爱恋您的证据。”
她正说着,孟世焘忽地感到掌中有了温度。像是雪堆中燃起了炎炎的一团火。他的手停在人鱼胸膛偏左的地方,指尖能感到人鱼肋骨下那颗跳动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心脏。他那险些封冻的血管,也因这温热而苏生,让新鲜的血液重新流淌。
“公子您瞧。虽然我心炙热如火,激情高涨如潮,可我的肌肤却无时无刻不受那恼人寒气的侵蚀,打着冷战。我是人鱼之身,便是偶然得见人类那美丽的相貌,也永不能爱上他们。何其凄惨。这都是累生累世行恶业的报应。我被神明诅咒,生为水族。因此不论我如何憧憬、仰慕于您,这幅躯体都只能被烦恼的火焰焚烧,堕为妄想的奴仆,在苦闷中沉沦。高贵的公子大人啊,请您放我回到海底的故乡去吧!请您将我从痛苦和羞耻中解救出来吧!只有当我回到那片海,藏身于青蓝寒冷的海潮之下,我才能忘记宿命的可悲与凄凉吧。公子若是答应了我的请求,我愿在公子面前一显神通,以此作为对公子大恩的最后的报答。”
“哦,那就请吧。作为交换,我什么都答应你。”
孟士焘无精打采间说漏了嘴。人鱼听了很是欣喜,双手合十,在他面前拜了又拜,道:
“公子啊,那我们就在此别过。我用魔力将自己改变容貌后,想必您定会惋惜吧。若您想要再看一看我人鱼的模样,就请您乘上开往欧洲的汽船。当船行至南洋赤道上,趁月色皎好之夜,于无人处将我放归大海。我定会在水中再次现出人鱼形态,以此作为对公子的感谢。”
说着说着,人鱼的身体渐渐变得像水母一般淡了,最终像冰消融于水中。瓮中只剩一条浮浮沉沉的海蛇。那海蛇游来游去,有二三尺长,背部泛着青绿色的光。
初春时节,孟士焘依着人鱼的话从香港出发,搭上了开往英吉利的汽船。某一夜,船离了新加坡港,驶在正对赤道的海面上。甲板上的孟士焘沐浴在清澈的月光中,向着无人的舷边走去。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玻璃坛,将封在其中的海蛇捞了出来。海蛇依依惜别般地在他腕上绕了两三圈,接着顺着他的指尖落入海中,在油一般宁静的海面上滑行了片刻。她拨开那搅碎月光的黄金的潋波,身形逶迤,细鳞闪光。不知不觉间,她的身影隐没在水中。
只消五六分钟。远方渺茫的海面上,在那最绚丽最耀眼的地方,水面被“腾——”地一声激起一层银白的飞沫。精悍的生物在那里显现。她像跃起的鱼儿般敏捷地翻转身子,姿态妖娆美丽,那灿烂的光华直如九天玉兔坠海,辉耀皎洁。孟士焘极受震撼,当他看向人鱼的一瞬,人鱼的躯体已有一半以上都没在烟波中了。人鱼将双手高高地举在头顶,“啊——!”地叹了一声,便“咕噜噜”地搅起漩涡,沉至水下去了。
船载着孟士焘心底的一缕期盼,沿着航线渐次前进——向着他心驰神往的欧罗巴,向着人鱼的故乡前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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