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水吗?杯子里的水,天上的雨,江河湖泊,还有,大海。有一刻,我觉得她就是大海,比大海面积还要大,大海是地球上的海吧?那她就是宇宙上的海。要不然,她就是宇宙。
(1)那个时代城里几乎人人都认得摩托罗拉,就算没用过,也见别人用过。就是翻盖的那种,屏幕是蓝绿色,屏幕下边是按键,大小跟屏幕差不多,其实也就半块肥皂那么大点,那个年代没有广告宣称这块屏幕装的下整个世界什么的。右上角是突出来的一根天线,不能拔出来,准确来说那还是个2g时代。有些摩托罗拉盖子上还有彩灯,一开机就卜凌卜凌的闪,有来电也闪。牛磊非常不喜欢这种带彩灯的款式,用他的话来说,土鳖。他喜欢黑色白色。手机跟他这个人一样,黑白,给人一种反差。(2)五年前,牛磊来到这个城市,那时候太原灰头土脸的,跟那时候的牛磊一样。当时流行的是迪斯科,卡拉OK,还有一首杨钰莹唱的《心雨》。他来到这个城市,本身心里想的是没有非要怎么怎么样的。那些非要干出来点什么的想法,都是后来他当了皮条客,看见了一些所谓的假恶丑,自己也干了一些某种违背道德的事之后,被强塞进去的。来的第一天晚上,牛磊穿过一条飘满煤炉味儿的街,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背着一个双肩包,趟过坑坑洼洼铺着黑煤渣的水泥地,上了三楼的一个旅社。当时包里没有大哥大,也没有摩托罗拉。这个刚下完雨的城市湿漉漉的。牛磊喜欢下雨,东西收拾好了,他从烟盒里磕出来一根烟,叼在嘴上,走到阳台,从上衣左侧内兜掏出火机,点燃。他放火机的地方刚好是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前台来敲门,说你是牛磊吧,有个电话找你。他说是,然后就跟着前台下楼。这个旅社就是那种标准的城中村建筑,不高,三五层,外面接的铁的旋转楼梯,铁锈已经把整个楼梯吞了。走到每一层都有个门通往这一层,应该是后来才开的,也许是跟这个梯子一块加上去的。电话接通。“喂?磊?到了吧?”那头问。牛磊:“嗯,刚到。”“嗯,到了就好,明天来试试活儿。”牛磊顿了一下,猜想对方没用问句的原因就是对方知道自己一定会同意,所以帮自己决定了。牛磊:“是早上十点吧?”“嗯,早上。”电话那头又补充了两句,等对方说完了,牛磊放下电话。(3)多年后,牛磊老家,山西长治县某某镇来了一辆白色路虎,随行有一辆白色奔驰,还有一款老桑塔纳。发动机嗡嗡响,震得村民都捧着饭碗出来看。那天牛磊从路虎上下来,接着身后又下来了一群人,其中有村委书记常书记。牛磊身上的貂毛在风里飘,比一边的村风村史宣传红旗飘的更洒脱。常主任下来桑塔纳,牛磊用一根手指在面前的一片长着麦苗的地上划了个矩形,过了一会儿,主任摆摆手通了个电话,然后冲牛磊点了点头。三辆车同时发动,路虎和奔驰甩桑塔纳很长一段路。后来那片庄稼地铺上了青石路,挖出了个景观河,成了牛磊的私人庄园。这个私人,一个是产权归牛磊所有,二是在这里姓牛的说了算。后来他经常在里面喝多,吸进去中华烟吐出来脏话。有一次喝多他把上衣也脱了,露出来背上的关公,一句话三个他妈,说为啥我牛磊他妈奋斗了半辈子,老天爷一个儿子都他妈不给我,我他妈非得找个美国媳妇来给老子生个儿子让你们都他妈看看,操他妈啊,操他妈啊。接着一群人听着他喊声越来越弱,然后趴桌子上睡过去了。其实在外人眼中,牛磊已经算是人生赢家,此时的他家产够吃几辈子了,他老婆又给他生了一双女儿,两件棉袄罩着,再冷的冬天都不怕了。可是他们都不是他,因为即便每个人的外表再相似,生理构造再相同,内心的宇宙也会千差万别。现在他飞黄腾达了,他只想要一个儿子。(4)第二天早上牛磊去找昨天电话里的那个人,他被安排到夜总会当服务员,男服务员,人生第一次穿制服,那种紧身的制服。音乐喧闹,动次打次动次打次,绕着兔女郎的屁股转了一圈又一圈。有次来了一个大老板,西装革履,财大气粗的,后边跟俩戴墨镜好像是助理。举止投足之间很有气场,好像无所顾忌。牛磊看了一眼觉得牛逼,决定自己以后一定也要变成这样。当天晚上大老板有点喝多了,露出来背上的下山虎,让牛磊跪下来喊爹,喊一声给一万。那一天晚上牛磊嘶声竭力地呼唤着自己的亲爹,当天晚上卷着亲爹给的十万块跑了。买了个黑的摩托罗拉,从路边买了张2g卡插上。后来在酒桌上,每次牛磊想起来这件事儿,总是喊当时那个大老板那个傻逼那个傻逼,其实他心里头酸酸的,他知道自己挺感激那十万块。后来他买了台车,在收费站遇见白静雯。他停下新车,停了三天。有一天晚上他跟她下楼买烤肠,一人手里挑着两根,他回头咬她手里那根,她跑,笑着往后躲,他追,终于追上了,她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还没有人亲过他的脸。三天后,他走的时候,她还在睡觉。他把自己的摩托罗拉放到她枕头边上。(5)白静雯开始以为自己是一棵树,然后又觉得自己是一片叶子,后来想,既然都是叶子了,那就随便飘到哪是哪吧。她的一生是正确的一生,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她还认为,她这辈子要搭在这个男人身上了。他不知道这时候她已经爱上了自己。后来牛磊辗转到太原南部,找了个兄弟拜把子,开始当皮条客拉皮条。牛磊穿一身西装出工,坐他旁边的兄弟也穿西装,多戴了个欧式小礼帽。不敲门,直接闯进来,因为屋内的情况他们通过小姐的情报已经很熟悉了,包括嫖客的年龄、财力、肾脏功能。面对两个人穿西装打领带的人,往往是嫖客一脸莫名其妙的惊恐,小姐一副运筹帷幄的淡然。他们分别扮演小姐的老公和老公的同事,有时候又不需要扮演,因为有时候只需要暴力就够了。他们给嫖客宽容,嫖客给他们钱。有时候又是银行卡,毕竟很多人随身是带不了他们要的那么多现金的。他们逼迫嫖客给钱的办法有许多,暴力只是最后的手段也是最庸俗的手段。最管用的方式是给嫖客讲故事,讲一句,中间停十秒钟,这招是在犯罪心理学上学的,讲故事的时候,嫖客赤裸裸的面对沉默的压力,大多会投降。牛磊最喜欢给那些嫖客讲的故事叫《金斧头与银斧头》,知道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关于诚实的故事。那时候的太原刚好处于上升时期,各方面腾飞,太原南部又特别吃香,南部发展服务业,牛磊刚好选择的也是服务业,而且他选择的还是高风险行业,那也就意味着高风险带来的高收益。挣的钱多了,干着干着有时候他自己也会出现幻觉,会觉得,山西不搞这个煤炭经济,发展第三产业会更牛逼。兄弟在旁边补充说:“你这纯属是扯淡”。行业内有时候要拟一些名字掩人耳目,比如工作地点,叫“故乡”。故乡每一个小姐都会抽烟,故乡每一个小姐都多少跟他有些暧昧的事,故乡里摆着干净的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但是她们都不是白静雯。由于职业缘故,他的烟抽的越来越多。他也会跟那些自己手下带的小姐们做爱,但总会让他想到白静雯。他经常去想那一段关系里头到底有什么,想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就是一片水。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在泥潭当中,望着那一片水。后来兄弟因为一些江湖上的事得罪一些人,手指被人剁了一根,本来是要剁手的,牛磊打个电话拦住了。那天兄弟攒着手站在他面前,脸色惨白,血从纱布里头渗出来,看了半天,兄弟只叫了声哥,刚叫完牛磊就扯下来领带,眼泪哒哒哒往下落,一把鼻子一把泪抱住兄弟,嘴里说着老子再也不干了。情绪太激动了,说的含含糊糊的,听得倒不是太清楚。后来他们真改行了,不再当皮条客拉皮条挣快钱了,开始做正经买卖,开始上酒桌跟人应酬。后来她拿着自己的摩托罗拉来找他,一开机就卜凌卜凌闪光的那一款。她就是拿这台给他发信息,发了几百条,没收到一条回信。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他们俩一直都在一个城市,就像那台黑色的摩托罗拉一直都在自己手里。她回来找他,他就把她按在床上,说白静雯,我是不会喜欢你的。他把她带到地下停车场,开始扒她的衣服。在那儿,他们听得清彼此的心跳,砰砰砰砰,心跳声被喘息声盖过,她大口呼吸,仍然听得见皮肉有节律的撞击声。她确定自己还爱他,肉体还有灵魂。他们的身体叠放在车里,灵魂随着车子飘在三万英尺的云层。(6)做生意,他很快靠自己赚了一大笔。换了台路虎,还出国跟外地老板谈生意。他后来在酒桌上形容那些位外国老板,说外国人,跟中国人一个样,全世界人都一样,人一有钱都他妈装迷茫。没过几年,大舅死了,因为脑溢血。就是那个从太原打来电话的人。因为这通电话,牛磊告别自己的父母—自己以修鞋补车胎养家糊口的父亲,还有被父亲打断了腿的母亲,乘了一天一夜的车来到太原,开始了所谓的人生转折。葬礼办的很隆重,现在整个家族都沾上了牛磊的光。再后来,扫黑除恶开始,长治县大街小巷贴上了“铁腕扫黑除恶”标语,墙上刷上了版画。有一次牛磊开车路过一个版画,他压低车速仔细看了看,觉得把黑社会画成流氓了,光着膀子拿着斧头,就哼哼笑了,骂了句傻逼加油开车走了。(7)大舅死了以后牛磊有一种感觉,感觉有些东西聚到了一块,好像快要爆炸了。这感觉就跟宇宙大爆炸一样,有人说宇宙大爆炸创造了时间和空间,爆炸之前宇宙是一片混沌。他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一片混沌。接着是兄弟入狱,就是当年拜把子那个。苌书记当上了立法委员,顺便把他也举报了。因为非法占用国家耕地,还有扒不尽的黑历史,他无话可说。但是他想起来当初苌书记巴结自己那副嘴脸,还是笑了。老婆眼睁睁看着没戏了,带着俩女儿走了。他忽然发觉自己笑不露齿了,又觉得自己以前那样儿动不动就捧腹大笑真是傻逼,跟他妈演给谁看一样。(8)打老虎拍苍蝇,牛磊作为光着膀子拿着斧头的黑社会形象代表进了监狱。出来监狱已经什么都不剩了。那天他想自杀,觉得活着没意义了,找棵树吊死自己算了。找了半天树,误打误撞走到他原来斥资修建的庄园里来了。原来这里也全种成树了,他想,挺好的,自己是打心眼里觉得好。他一直往前走。一直走。然后看见了一架破车壳子,他拉开后座坐进去,发现这是个奇异空间,里面长了很多草,车架子上有藤蔓绕着,感觉快被吞噬了,这跟他很久之前看的一张切尔诺贝利的照片很像。坐在那儿忽然就想往坐下看一眼,弯腰下去,然后他就看见了那部手机——黑色的摩托罗拉。那是白静雯故意留下来的。他想起来《心雨》,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为什么这首歌里边把思念比喻成网。现在回忆起来仿佛她们的相识发生在昨天。特别是那个吻,那个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吻。开了机,看了所有的短信。最后打开三年前最后一条短信,“有点儿兴奋,不知道该拿什么身份见你呢。”回了一句:“我的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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